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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天的梆子声刚怯生生地敲了个头,就被一股更加狂暴、更加汹涌的声浪彻底拍死在应天府的夜幕里。这声浪的源头,牢牢锁定在日升昌总号那两扇往日里象征着财富与信誉、此刻却如同地狱之门的乌木大门前!

人!全是人!黑压压,密麻麻,挤得连只耗子都钻不过去!举着火把的、拎着菜刀的、攥着发黄借据的、还有纯粹看热闹不嫌事大嗑着瓜子的…一张张面孔在跳动的火光下扭曲着,燃烧着愤怒、绝望和一种近乎疯狂的亢奋。空气里弥漫着汗臭、劣质油脂燃烧的焦糊味,还有一种名为“财富幻灭”的绝望气息。

“顾西风!滚出来!还老子的棺材本!” 一个须发皆张、眼珠子瞪得快要脱眶的当铺老掌柜,此刻全然不顾体面,正颤巍巍地踩在日升昌门口那尊象征镇宅辟邪的青石狮子头顶上!他挥舞着手里一叠厚厚的当票,如同挥舞着招魂幡,声嘶力竭的怒吼穿透喧嚣,精准地刺入每一个债主的耳膜,瞬间点燃了更大的怒火!

“对!还钱!顾西风!吸人血的奸商!”

“日升昌!黑心钱庄!坑害百姓!”

“砸门!把门砸开!把顾扒皮揪出来!”

伴随着愤怒的咆哮,无数早已准备好的“弹药”如同暴雨般砸向那紧闭的乌木大门!臭鸡蛋、烂菜叶、馊泔水…甚至夹杂着几块硬邦邦的土坷垃!噼里啪啦的撞击声不绝于耳,粘稠的污秽汁液顺着光滑的门板缓缓流下,将门楣上那块曾经金光闪闪的“日升昌”匾额,糊得一片狼藉。

就在这污秽横飞、群情激愤的混乱中,一丝极其细微、却令人心悸的焦糊气味,如同狡猾的毒蛇,悄然从紧闭的门缝里钻了出来。

桐油味!还混杂着纸张燃烧的烟火气!

门内,隐约传来压抑的、慌乱的脚步声和物品被粗暴推倒的声响!有耳朵尖的债主立刻捕捉到了,发出更加凄厉的尖叫:“他们在烧账本!顾西风要毁账灭迹!快!撞门!撞开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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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升昌总号后巷。

这里与正门前的喧嚣鼎沸相比,如同另一个死寂的世界。狭窄的巷道堆满了杂物,弥漫着经年累月的霉味和尿臊气。唯一的光源是远处街角一盏昏黄的风灯,勉强勾勒出扭曲的阴影。

吱呀——

一声轻微到几乎被风声掩盖的门轴转动声。后巷深处,一扇极其隐蔽、漆色剥落、几乎与墙壁融为一体的暗门,被推开了一道缝隙。

一个黑影,佝偻着,如同从垃圾堆里爬出来的硕鼠,警惕地探出头。他披着一件不知从哪里扒拉来的、散发着馊味的破麻袋,勉强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布满血丝、写满惊惶的眼睛,和几日未刮、杂草般的胡茬。正是如同丧家之犬的顾西风!

他贪婪地呼吸了一口外面冰冷但自由的空气,正要像泥鳅一样溜出来——

“唰!”

一道冰冷的、带着死亡气息的寒光,如同毒蛇出洞,毫无征兆地从他颈侧的阴影中闪现!精准地、稳稳地,架在了他那因紧张而剧烈跳动的颈动脉上!

彻骨的寒意瞬间冻结了顾西风全身的血液!他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硬在原地,连呼吸都停滞了。

巷道的阴影里,一个挺拔如标枪的身影缓缓踱出。韩千乘一身玄色飞鱼服,腰挎绣春刀,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下,那象征着天子亲军、生杀予夺的锦衣卫腰牌,依旧折射出令人胆寒的冷光。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深潭,看着顾西风那张在破麻袋缝隙下扭曲惨白的脸。

“韩…韩大人…” 顾西风的声音干涩嘶哑,如同砂纸摩擦,“好…好手段…连这耗子洞都堵上了…” 他盯着那枚腰牌,眼底最后一丝侥幸的光芒彻底熄灭,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绝望和自嘲。

韩千乘没说话,只是左手随意一甩。

“噗!”

一个不大的、用粗麻布包裹的包袱,带着沉甸甸的质感,落在顾西风脚边的污水里,溅起几点污浊的水花。包袱口散开一角,露出一角染着暗红、已经干涸发黑的血迹,还有几缕被血黏连在一起的、花白的头发!

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混合着诏狱特有的阴冷霉腐气息,瞬间弥漫开来!

顾西风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他认得那头发!那是他花重金买通、负责在运河沿线散播“漕运淤塞”谣言的关键人物——通州码头的税吏头子,老周!

“你买通的那个运河‘喉舌’,” 韩千乘的声音终于响起,不高,却字字如冰锥,狠狠凿进顾西风的耳膜和心脏,“今儿个一大早,在诏狱的刑房里,觉得舌头有点多余,就自己嚼碎了咽下去了。这包袱,是他留给你的…‘念想’。”

一股无法抑制的寒意从顾西风的尾椎骨瞬间窜上天灵盖!他仿佛看到了老周在诏狱那阴森恐怖的刑房里,满口鲜血,牙齿狠狠咬断自己舌根的惨烈景象!那是绝望,更是对他顾西风无声的控诉和诅咒!韩千乘的话,彻底断绝了他最后一丝利用外部势力翻盘的妄想!诏狱!嚼舌自尽!这是锦衣卫在告诉他:你所有的路,都堵死了!

“呵…呵呵…” 顾西风突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嘶哑难听,充满了无尽的悲凉和疯狂,“成王败寇…成王败寇罢了!李拾…韩千乘…好!好得很!”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韩千乘,里面是孤注一掷的决绝!

就在韩千乘眼神微凝的刹那!

顾西风动了!不是冲向韩千乘,也不是试图夺路狂奔,而是猛地侧身,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撞向巷子墙角堆放着的一摞高高的、用竹筐装着的杂货担子!

“哗啦——!!!”

竹筐应声而倒!里面满满当当、用油纸包着的东西天女散花般倾泻而出!瞬间铺满了狭窄的巷道!

红的!油亮亮的!细长条!一股极其霸道、直冲天灵盖的辛辣气味如同无形的冲击波,轰然炸开!瞬间弥漫了整个后巷!

辣椒!而且是晒得焦干、研磨成粗粉的魔鬼椒!

“咳咳咳!!”

“阿嚏!阿嚏!!”

“我的眼睛!辣!辣死老子了!”

“咳咳…咳咳咳…什么鬼东西?!”

猝不及防的韩千乘和他身后几个正要扑上来的锦衣卫精锐,瞬间被这浓烈到极致的辛辣粉末糊了一脸!剧烈的咳嗽和喷嚏如同瘟疫般在狭窄的巷子里爆发!眼泪鼻涕不受控制地狂飙!眼睛火辣辣的疼,连呼吸都带着灼烧感!几个锦衣卫下意识地捂着脸弯下腰,阵型瞬间大乱!

混乱中,顾西风的身影如同真正的狸猫,借着辣椒粉形成的短暂“烟雾弹”,身体爆发出最后的潜能,猛地一蹬旁边的墙壁,整个人以一种极其刁钻的角度,嗖地一声窜上了旁边低矮的屋顶!碎裂的瓦片在他脚下噼啪作响,如同为他送葬的鞭炮!

“西北角!弓弩手就位!封死他去路!” 李拾冷静得近乎冷酷的声音,如同预判般,清晰地从不远处另一栋屋宇的阴影里传来!

顾西风心头一凛!李拾果然还有后手!他不敢有丝毫停留,也顾不上辨别方向,只凭着求生的本能,在高低错落的屋脊上亡命狂奔!破碎的瓦片在脚下飞溅,寒风如同刀子刮在脸上,身后是锦衣卫愤怒的呼喝和弓弦绷紧的吱呀声!

然而,就在他即将冲向西边那片看似更复杂、更容易藏身的民房屋顶时,顾西风狂奔的身影却猛地一个极其突兀的折返!如同扑火的飞蛾,又似回马枪的毒蛇,竟以更快的速度,悍不畏死地朝着身后紧追不舍的几名锦衣卫精锐撞了过去!

“找死!” 追在最前的锦衣卫小旗又惊又怒,下意识挥刀格挡!

噗嗤!噗嗤!

几声令人牙酸的利刃入肉声!伴随着几声短促的、压抑不住的惨嚎!

血花在昏暗的屋脊上猛然迸溅!

顾西风如同一个破麻袋般,狠狠撞开两名挡路的锦衣卫,自己身上也瞬间添了几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但他借着这股撞击的反作用力,身体在空中诡异地一扭,竟像颗出膛的炮弹,朝着另一个方向——一条散发着浓郁恶臭、漂浮着不明物体的露天臭水沟——直直地坠落下去!

“扑通!”

一声沉闷的落水声,伴随着令人作呕的污水溅起。

等韩千乘强忍着辣眼的灼痛,拨开眼前被辣椒粉糊住视线、兀自咳嗽流泪的手下,冲到臭水沟边缘时,只看到浑浊发绿的污水被搅起一圈圈污秽的涟漪,缓缓扩散。水面上漂浮着几缕被染红的破麻袋碎片,还有几缕血丝正在慢慢化开。

而沟渠边缘,一块被污水常年浸泡、长满滑腻青苔的青砖石壁上,赫然用淋漓的、尚未完全凝固的鲜血,歪歪扭扭地刻着四个狰狞无比、充满了无尽怨毒的大字:

“不!死!不!休!”

血迹顺着石壁的纹路蜿蜒而下,滴落在污浊的水面上,晕开一朵朵妖异的血花。

韩千乘盯着那四个血字,眼神冰冷如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挥手止住手下要跳下去搜寻的动作:“脏。派人沿上下游仔细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另外,”他目光扫过那几个被顾西风撞伤、正捂着伤口龇牙咧嘴的手下,“包扎一下,这疯子…够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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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终于艰难地刺破了应天府上空的阴霾,将清冷的光线投入日升昌总号那一片狼藉的大堂。

昨夜的喧嚣、咒骂、污秽和混乱似乎还残留在空气中,混合着一种纸张和桐油燃烧后特有的焦糊味。地上散落着被踩烂的菜叶、破碎的瓷片,还有几页未被完全烧毁、边缘焦黑的账册残页。

李拾静静地站在空旷的大堂中央。他换了一身干净的月白长衫,仿佛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围捕与他无关。他的目光,并未落在地上的狼藉上,而是微微仰着头,凝视着大堂正上方那根粗大的、落满了灰尘的房梁。

苏甜儿跟在他身后,小脸还有些发白,显然昨夜后巷的血腥场面让她心有余悸。她顺着李拾的目光看去,只见那高高的房梁上,似乎悬挂着一卷用白色绸缎包裹着的、长长的东西,被厚厚的灰尘覆盖着,毫不起眼。

“老板,那是什么?”苏甜儿有些疑惑。房梁上挂东西避灰倒也常见,但挂在大堂正梁上,就显得有些怪异了。

李拾没说话,只是抬手指了指。

立刻有伶俐的驿站伙计搬来一架高梯。苏甜儿提着裙摆,小心翼翼地爬上去。当她靠近那卷白绸时,一股淡淡的、与周围焦糊味截然不同的陈旧绢帛气息钻入鼻端。她屏住呼吸,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拂开厚厚的积尘,解开了系着的绸带。

哗啦——

白色的绸缎如同褪下的蛇皮,无声地滑落。

里面露出的,并非什么金银珠宝,而是一卷极其宽大、质地厚实、颜色已经泛黄发暗的绢帛!

苏甜儿的心猛地一跳!她小心翼翼地将这卷沉重的绢帛从梁上取下,抱着它,几乎是滑下梯子,在李拾面前的地面上,将其缓缓展开。

随着绢帛的展开,一幅极其详尽、笔触精细、囊括了大明帝国漫长北部边境线的巨大地图,呈现在众人眼前!山川、河流、关隘、城池、道路…无不标注清晰!

然而,真正让苏甜儿倒吸一口冷气,让李拾的瞳孔骤然收缩的,是地图上那些刺目的、如同滴血伤口般的标记!

数十个!密密麻麻!如同跗骨之蛆!

全部用最浓烈、最刺眼的朱砂,在那些蜿蜒于九边重镇之间的、象征着帝国命脉的粮草运输要道上,狠狠地圈了出来!打上了巨大的、狰狞的——

红叉!

每一个红叉,都像一只充满恶意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地图前的李拾和苏甜儿,无声地诉说着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巨大阴谋!

“是…是地图!”苏甜儿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她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划过那些如同诅咒烙印般的红叉,“九边…粮道…这些红叉…顾西风…他到底想干什么?!”

李拾缓缓蹲下身,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绢帛上那冰凉的、带着历史尘埃的纹路。他的指尖,最终停留在其中一个位于宣府镇附近、被朱砂叉得格外用力、几乎要戳破绢帛的红叉上。

晨光穿过残破的窗棂,落在他沉静的侧脸上。他看着地图,眼神幽深如古井,那里面没有恐惧,只有一片冰冷的、洞悉了毒蛇藏匿之处的了然。

顾西风是倒了,成了丧家之犬。但这张地图,这些如同毒牙般深扎在帝国命脉上的红叉…显然,这场围绕着盐引的惊天博弈,不过是冰山浮出水面的一角。真正的暗流,远比所有人想象的更加凶险,更加深不可测。

九边粮道上的红叉,如同无声的战鼓,已在李拾心中敲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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