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平元年,正旦。
洛阳,德阳殿。
高坐龙椅之上的汉灵帝刘宏,脸色苍白,眼窝深陷,宿醉与焦虑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苍老了十岁。
阶下,以大将军何进、太傅袁隗为首的文武百官,与以张让、赵忠为首的“十常侍”,泾渭分明地站着,沉默如泥塑。
没有朝贺,没有歌舞,甚至没有一句新年吉利话。
整个大殿,死寂得像一座巨大的坟墓。
“报——!!!”
一声凄厉的嘶喊划破死寂,一名背插令旗的驿卒连滚带爬地冲进殿中,因为慌乱,一头栽倒在地,却兀自高举着手中的火漆竹筒。
“凉州八百里加急!!”
一名小黄门飞快地取过竹筒,呈给张让。
张让躬着身子,小心翼翼地打开,只看了一眼,那张保养得极好的脸便瞬间没了血色。
他碎步趋前,将竹简递到灵帝面前,声音尖利而颤抖。
“陛下……凉州反了!”
刘宏疲惫地睁开眼,接过竹简。
“北宫伯玉、李文侯勾结先零羌,攻陷金城,斩杀太守陈懿……”
“前凉州刺史左昌,兵败……”
“叛军合流边章、韩遂,聚兵数万,兵锋已至陇右!”
“其军旗号……清君侧,诛宦官!”
“咣当。”
竹简从刘宏无力的手中滑落,砸在御阶上,发出一声脆响。
诛宦官?
他猛地抬头,看向张让。
张让等人“噗通”一声齐齐跪倒在地,哭天抢地:“陛下明鉴!此乃乱臣贼子构陷我等,欲离间陛下与我等父子之情啊!”
“够了!”
刘宏不耐烦地一挥手。
他当然知道这是借口,天下想杀张让的人多了去了。
可这帮乱匪,竟敢把矛头直指他这位天子身边最亲近的“家人”,这是在打他的脸!
“谁可为朕分忧?”皇帝的声音里透着一股虚弱的杀气。
“臣,愿往!”
一个沉稳如山的声音响起。
左中郎将皇甫嵩毅然出列,甲胄铿锵。
他没有一句废话,只是用最坚定的语气表明了态度。
“凉州乃三辅屏障,关中西门,若有失,则国之根基动摇。臣请发兵,荡平叛逆!”
然而,他话音刚落,一个阴柔的嗓音便响了起来。
“皇甫将军忠勇可嘉,咱家佩服。”
张让慢悠悠地直起身子,对着皇甫嵩皮笑肉不笑。
“只是,国库空虚,去年平定黄巾已耗尽钱粮,哪还有余力支撑一场西征?”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目光幽幽地望向东方。
“况且,西凉的叛军远在千里之外,可太行山的妖道张角,离京师不过朝夕之程。”
“若此时调走京师兵马,那妖道倾巢而出,谁来护卫陛下周全?依咱家看,当先安内,后攘外!”
刘宏瘫在龙椅上,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张让说得有理,张角的威胁近在眼前。
可皇甫嵩说得也没错,凉州丢了,关中就完了。
他瘫坐回龙椅,感觉一阵天旋地转。
西边是“清君侧”的凉州叛军。
东边是自立神国的张角妖道。
而他的国库里,连支撑一支大军出征的钱都拿不出来。
这个帝国,已经烂到根了。
正当满朝文武因这无解的死局而窒息时,一个不合时宜的身影,出现在了殿外。
袁绍。
他身着厚重粗糙的孝服,面容憔悴,双眼红肿,仿佛一夜之间被抽干了所有精气。
他一步一步,走得极其沉重,手中,捧着一卷奏疏。
满朝文武的目光,瞬间被他吸引。
所有人都知道,就在不久前前,他的父亲,前太尉袁逢,在高邑“暴毙”了。
“臣,袁绍,叩见陛下。”
袁绍的声音沙哑,透着无尽的悲怆。
他跪倒在地,将奏疏高高举过头顶。
“臣有本奏。其一,家父袁逢,于高邑府中为黄巾妖道余孽所害,此乃臣之讣告。”
“其二,臣恳请陛下,允臣发冀州门生故吏,募乡勇,组义军,为父报仇,为君分忧!”
他重重一个头磕在冰冷的地面上。
“臣,不孝子袁绍,泣血恳请!”
“臣更在此立誓,讨贼一应军费、粮秣、兵甲,皆由我袁氏一门与冀州故旧自行筹措,绝不动用朝廷府库一钱一粮!”
整个德阳殿,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被袁绍这番话震住了。
为父报仇,听起来天经地义。
自己筹钱打仗,更是闻所未闻!
这……这是何等的忠臣孝子!
刘宏的眼中,也流露出一丝动容。
“陛下!万万不可!”张让再次尖叫起来,他仿佛看穿了一切,“袁本初此举,名为报仇,实为拥兵自重!此乃借国难谋私利,养寇自肥之奸计!若允其所请,无异于养虎为患啊!请陛下派遣宗亲贵戚,前往冀州主持大局!”
太傅袁隗缓缓出列,须发皆白,神态沉稳。
“张常侍此言差矣。”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陛下若不允本初归乡复仇,岂非寒了天下孝子之心?此为不仁。”
“冀州乃我袁氏根基所在,门生故吏遍布郡县。若朝廷强派外人,致冀州士人离心,万一与黄巾妖道里应外合,则大势去矣。唯有以袁家之力,方能安抚冀州,剿灭黄巾。此乃时局之必需。”
“请陛下,成全我侄儿这一片忠孝之心!”
袁隗身后,数十名世家出身的官员齐齐出列,躬身附和。
“请陛下恩准!”
大将军何进张了张嘴,看了看自己的盟友袁绍,又看了看皇帝和张让的脸色,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就在这时,一个极不和谐的声音,从武将队列中炸响。
“陛下!叔父!此事万万不可!”
袁术满脸涨红地冲了出来,他指着袁绍,眼中满是嫉妒与愤怒。
“我父新丧,尸骨未寒,岂能即刻让一庶子掌兵?此于礼不合!”
他加重了“庶子”二字,充满了鄙夷。
“我袁公路,身为袁氏嫡子!于公于私,为父报仇、重整家业之责,理应由我一力承担!何须此等伪善之徒越俎代庖!”
满堂哗然。
谁也没想到,袁家竟在朝堂之上,上演了这么一出兄弟阋墙的闹剧。
袁绍跪在地上,背对着袁术,肩膀微微颤抖,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袁隗的脸色铁青。
而龙椅之上,汉灵帝刘宏的嘴角,却勾起了一抹谁也未曾察觉的笑意。
有意思。
太有意思了。
他疲惫的脑子飞速运转起来。
国库没钱,东西两线同时开战,必有一失。
张让说的对,张角是心腹大患。皇甫嵩也说的对,凉州是帝国根基。
怎么办?
袁绍的提议,简直是上天送来的礼物。
把冀州这个烂摊子,连同张角那个烫手山芋,一起打包甩给袁家。
让袁家这条养肥了的看门狗,去和太行山那头疯了的恶狼,去互相撕咬。
成了,他坐收渔利。
败了,正好削弱袁家的势力。
至于袁家兄弟内斗?他乐见其成!
袁家越不稳,他这把龙椅才会坐得越安稳。
“够了。”
刘宏淡淡开口,威严的声音瞬间压制了所有嘈杂。
他走下御阶,亲手扶起袁绍。
“袁爱卿,忠孝可嘉,朕心甚慰。”
“朕,准了。”
“即日起,封你为冀州牧,行车骑将军事,开府募兵,凡冀州军政,皆由你全权处置!”
袁绍大喜过望,刚要谢恩。
刘宏话锋一转。
“但有两点,你要记住。其一,不得擅自调动冀州各郡国现有兵马。其二,每月需向朝廷详细奏报募兵数目与战况,不得有误。”
他又转向张让,笑道:“张常侍,你那侄儿张勋,不是整日游手好闲吗?朕便封他为冀州监军,随袁牧同去,替朕看着,也好多学学如何为国分忧。”
张让立刻会意,叩首谢恩:“陛下圣明!”
一个紧箍咒,一根钉子。
灵帝的制衡之术,玩得炉火纯青。
最后,他将目光投向皇甫嵩。
“皇甫将军,凉州之事,便全权托付于你了。命前将军董卓戴罪立功,随你军中听用。”
“臣,领旨!”
一场关乎帝国命运的朝会,就此结束。
袁绍在无数道复杂目光的注视下,缓缓退出了大殿。
当他转身走出殿门的刹那,脸上那悲恸欲绝的表情悄然隐去,取而代之的,是压抑不住的野心与狂喜。
冀州,是他的了。
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拿那个富得流油,竟敢和黄巾妖道勾勾搭搭的甄家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