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红大会的喜悦和展望未来的豪情,像一阵暖风,吹遍了“北匠合作社”。社员们干劲十足,添置新设备、扩建厂房的计划提上日程,石根带着人开始为下一批外贸订单备料,一切都显得生机勃勃。
但陈山河却敏锐地察觉到,在这片欣欣向荣的背后,郑怀古老爷子似乎有些不对劲。
分红那天,郑怀古领到了最厚实的一份,脸上也带着笑,可那笑容底下,总像是藏着点什么。这几天,老爷子在车间里转悠的时间少了,常常一个人蹲在干燥窑旁边,对着新进的一批木料发呆,烟袋锅一叼就是半晌。石根拿着新订单的图纸去请教几个关键榫卯的做法,老爷子虽然也讲解,但不像以前那样精神抖擞、掰开揉碎,反而有些心不在焉,甚至偶尔会走神。有两次,学徒操作刨子手法不对,要是在以前,郑怀古早就一声吼过去了,可现在,他只是皱了皱眉,叹了口气,背着手走开了。
这种沉默,比以往的严厉更让陈山河担心。他知道,老爷子心里有事,而且是块“心病”。
这天晚上,陈山河提着一壶新烫的烧刀子和一包五香花生米,又溜达到了郑怀古的小屋。屋里,油灯如豆,老爷子正就着灯光,慢吞吞地擦拭着那套跟了他几十年的凿子,动作有些迟缓。
“郑师傅,喝两口,解解乏。”陈山河熟门熟路地倒上酒。
郑怀古“嗯”了一声,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没说话,气氛有些沉闷。
陈山河剥着花生米,看似随意地开口:“郑师傅,我看您这两天,好像没啥精神头?是不是前阵子累着了?要不,您歇两天,让石根他们盯着。”
郑怀古放下酒杯,拿起烟袋锅,却没点,在手里摩挲着,昏黄的灯光下,脸上的皱纹显得更深了。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长长叹了口气,声音有些沙哑:
“山河啊,俺这心里……不踏实啊。”
“哦?咋不踏实了?您说说。”陈山河心里一紧,知道老爷子要吐露心声了。
“合作社……是越来越红火了。”郑怀古望着窗外黑漆漆的夜,缓缓道,“钱,分得多了;活儿,也越接越大了;机器,也要换新的了……这是好事,俺知道。”
他话锋一转,语气低沉下来:“可俺这心里,咋就觉着……空落落的呢?你看现在,干啥都讲章程,讲效率,讲成本。石根他们,对着图纸、算着工时干活,没错,快,规矩。可俺总觉得,少了点啥……”
他拿起一把半新不旧的凿子,在手里掂量着:“就像这把凿子,刚打好的时候,得用手磨,用心养,才能出活儿,才有灵性。现在呢?新来的小子,就知道用,坏了就领新的,谁还肯花功夫去磨它、养它?”
他又指了指墙角那堆新领的、印着编号的劳保手套:“还有这手套,戴着是干净,不伤手。可俺这双手,糙了一辈子,不直接摸着木头,就感觉不到木头的脾气,下凿子就没准头!”
老爷子的声音有些激动起来:“以前带徒弟,俺骂他、打他,是让他长记性,是把俺的手感传给他!现在呢?讲究文明,讲究方法,俺说重了,怕伤了他自尊;不说,看他走弯路,俺这心里急啊!”
他最终说出了心底最深的忧虑:“山河,俺是怕啊!怕这合作社越办越大,章程越立越多,到最后,咱这手艺,就只剩下冷冰冰的图纸和机器了!俺这点老掉牙的经验,老讲究,就没用了!俺……俺是不是……老了,不中用了,碍着你们发展了?”
这番话,像锤子一样敲在陈山河心上。他明白了,郑怀古的“心病”,不是嫌钱少,不是怕累,而是怕被飞速发展的形势抛弃,怕自己视若生命的手艺和传承方式,在现代化的浪潮中失去价值!这是一种更深层次的焦虑和失落。
“郑师傅!”陈山河放下酒杯,握住老爷子粗糙的手,语气无比郑重,“您这说的是啥话!您要是碍事,咱合作社早就散架了!这次外贸单子,没有您坐镇,没有您那几个压箱底的绝活,能过得了吗?老外认的,就是您这双手打磨出来的‘匠心’!”
他指着窗外灯火通明的车间:“章程、机器、效率,是工具,是让咱走得更稳、更远的脚手架!可咱这房子的‘魂’,是您的手艺,是咱对木头的敬畏,是对每道工序的讲究!这东西,机器替代不了,章程也规定不出来!”
陈山河眼神坚定:“郑师傅,合作社要发展,离不开新东西,但更离不开您这老根本!往后,非但不能把您的老经验丢了,还得想办法,把您这‘手感’、‘火候’,把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窍门’,更好地传下去!让年轻人既会用新工具,更懂得老手艺的精髓!”
他提出一个想法:“我看,咱得给您成立个‘专家工作室’!不干日常的活儿,就专门研究高难度的工艺,带几个有灵性的苗子,把您那些绝活,用新的办法(比如录像、详细记录)传下来!您不是没用了,您是把关的‘定海神针’,是传艺的‘活化石’!合作社越现代化,您这老匠人的价值,就越金贵!”
郑怀古听着,浑浊的眼睛里,渐渐有了一点光。他沉默着,吧嗒吧嗒地抽了几口烟,烟雾缭绕中,脸上的皱纹似乎舒展了一些。
“专家工作室……活化石……”他喃喃道,良久,才叹了口气,摆摆手,“行了,山河,俺知道了。是俺老糊涂,钻牛角尖了……你这小子,比俺想得长远。”
这一夜长谈,虽然没能立刻完全消除郑怀古心底的隐忧,但至少让他感觉到,陈山河理解他,重视他,他毕生所学的手艺,在这个新天地里,依然有不可替代的价值。逆袭的路上,技术的革新与传统的传承,需要智慧去平衡。守护好像郑怀古这样的“活宝藏”,让他们在新时代焕发新生,是比任何设备投资都更重要的财富。陈山河知道,他必须找到一条路,让老匠人的心,安稳地留在合作社这片热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