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来客栈,三楼走廊。
空气仿佛凝固了。所有探头张望的房客、屏息凝神的伙计,甚至楼下竖着耳朵的围观者,都感受到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力。
楚家家主楚山河,这位在京城跺跺脚地面都要颤三颤的大人物,此刻正一步步踏上通往天字三号房的木质楼梯。他的脚步很沉,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楚家摇摇欲坠的声望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管家楚福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额头冷汗涔涔,大气不敢出。
终于,在那扇普通的房门前站定。
楚山河深吸一口气,脸上所有的愤怒与屈辱都被强行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近乎冷漠的平静。他整理了一下并无褶皱的衣袍,抬手,轻轻叩门。
“咚、咚、咚。”
三声轻响,不疾不徐,带着一种诡异的郑重。
“门未锁,楚家主请进。”房内传来那个平静无波的声音,依旧是那般年轻,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淡然。
楚山河推门而入。
房间陈设简单,甚至有些简陋。唯一引人注目的,是临窗小几上煮沸的茶水,白气袅袅,散发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神微宁的清香。
那个青衫年轻人就坐在小几旁,姿态闲适,正抬手斟茶。阳光透过窗棂,在他身上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边,侧脸线条清晰而冷静。
在他身后,那位戴着面纱的白衣女子静立如画,仿佛不存在,却又无时无刻不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寒意。
而在房间角落,一个半大少年正紧张地搓着手,眼神里充满了敬畏和好奇。
楚山河的目光第一时间就锁定了那个青衫年轻人。
是他!真的是楚晏!
尽管眉眼长开了,气质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那轮廓底子,依稀还能看出当年那个沉默寡言、偶尔眼神倔强少年的影子。
只是,当年的怯懦、卑微、绝望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和……掌控一切的自信。
楚山河的心脏再次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了一下。他纵横朝野多年,阅人无数,却从未在一个年轻人身上感受到如此可怕的气场——那不是嚣张跋扈,而是一种内敛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深渊般的沉稳。
“楚家主大驾光临,陋室生辉。请坐。”楚晏抬起头,微微一笑,指了指对面的空位,仿佛来的只是一位寻常客人。
楚山河定了定神,走到小几对面,撩袍坐下。楚福则恭敬地垂手站在他身后,不敢落座。
“多年不见,晏……公子,风采更胜往昔。”楚山河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用了“公子”这个略显疏远却又带着敬意的称呼。他绝口不提当年废黜流放之事,仿佛那从未发生过。
楚晏将一盏刚沏好的茶推到楚山河面前,茶汤清澈,香气愈发沁人。
“北地苦寒,没什么好茶。这是我自己采的雪顶苔茶,别有一番风味,楚家主尝尝。”他语气随意,如同话家常。
楚山河端起茶盏,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他并未立刻饮用,而是看着楚晏,缓缓道:“公子方才在望月楼,留给宸儿的‘薄礼’,老夫看到了。不知公子……是从何处得来?”
他终于切入正题,目光如炬,紧紧盯着楚晏的眼睛,试图从中捕捉一丝一毫的慌乱或闪烁。
楚晏迎着他的目光,坦然自若,甚至轻轻吹了吹自己杯中的茶水,呷了一口,才慢悠悠道:“北地行商,走南闯北,总会遇到些稀奇古怪的人和事。这枚铜钱,不过是一位朋友所赠的小玩意儿,觉得上面的刻痕有趣,便留着了。怎么?楚家主对此物感兴趣?”
装傻充愣,滴水不漏。
楚山河心中暗骂一声小狐狸,面上却不动声色:“实不相瞒,此物上的印记,与我楚家近日一桩烦心事牵扯颇深。不知公子那位朋友……现在何处?老夫或许想与他谈一笔生意。”
“哦?烦心事?”楚晏故作惊讶,放下茶盏,“能让楚家主都感到烦心的事,想必不小。可惜,我那位朋友行踪不定,神龙见首不见尾。他只是托我捎句话给楚家。”
“什么话?”楚山河身体微微前倾,心脏提了起来。
楚晏看着他,嘴角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加深了几分,声音压低,却字字清晰,如同重锤敲在楚山河心上:
“他说……‘黑风’的东西,不是那么好吞的。想吃下去,就得拿出足够的‘诚意’和‘本事’。否则,小心噎死,甚至……引来更大的麻烦。”
砰!
楚山河身后的楚福忍不住颤抖了一下,碰倒了角落的一个花瓶架,幸好被阿凝悄无声息地伸手扶住,才未摔碎。但这一声轻响,已然暴露了他内心的惊骇。
楚山河的脸色也是瞬间变幻,放在膝盖上的手猛地攥紧!
威胁!赤裸裸的威胁!
对方不仅承认与劫匪有关,甚至还在反过来威胁楚家!
更大的麻烦?指的是什么?皇室?还是其他?
巨大的愤怒和屈辱再次涌上心头,但更多的是一种冰冷的恐惧。对方越是表现得有恃无恐,越是说明其背后隐藏的力量深不可测!
楚晏将他们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云淡风轻,仿佛只是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他再次给楚山河续上茶水,语气缓和了一些:
“当然,我那位朋友也并非不通情理之人。他深知楚家如今处境艰难,所以,也并非没有转圜的余地。”
楚山河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声音干涩:“什么余地?他想要什么‘诚意’?”
楚晏微微一笑,身体向后靠了靠,目光扫过楚山河,又似乎透过他,看向了更遥远的楚家深处:
“首先,他要知道,楚家有没有‘本事’接下这份‘诚意’。毕竟,合作的前提是……双方实力对等,不是吗?”
他这话意味深长,既是在试探楚家的底线和决心,也是在为自己后续提出条件铺垫。
楚山河瞬间明白了过来。对方是要看楚家的“投名状”,或者说,是要看楚家有没有资格与他背后那“神秘势力”谈合作!
这简直是将楚家的尊严踩在脚下摩擦!
但,他有选择吗?
楚山河闭上眼睛,沉默了足足十息。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决然的死寂。
“楚家……需要付出什么,来证明这份‘本事’和‘诚意’?”他一字一顿地问道,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血丝。
楚晏知道,火候已经到了最关键时刻。他轻轻摩挲着茶杯边缘,缓缓开口,抛出了他真正的目的——第一个,也是看似最简单,却直指楚家痛处的条件:
“听说……当年我母亲离京时,有些旧物未曾带走,留在了楚家宗祠偏殿的旧阁楼里?不过是一些不值钱的念想罢了。我那位朋友,对其中一件小玩意儿颇感兴趣。”
“不如,就请楚家主行个方便,让我……亲自去那旧阁楼一趟,取回那件旧物。以此,作为我们双方……初步建立信任的第一步?”
“如何?”
楚晏的声音温和,甚至带着一丝商量的口吻。
但落在楚山河和楚福耳中,却无异于平地惊雷!
宗祠偏殿!旧阁楼!
那是楚家存放历代先祖牌位和重要遗物的地方!是楚家最核心、最庄严的禁地之一!
让一个被废黜的、疑似与劫匪有牵连的弃子,进入宗祠禁地?!这简直是亵渎祖宗!奇耻大辱!
而且,他要取的到底是什么“旧物”?真的只是她母亲的念想?还是另有所图?!
楚山河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胸膛剧烈起伏,几乎要压制不住翻腾的怒火!
楚晏这是要撕开楚家最深的伤疤,还要在上面撒盐!更要借此机会,探查楚家最核心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