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诊抢救室外,时间仿佛凝固了。
贺昀初独自呆坐在冰凉的金属长椅上,背脊僵直,向来挺括的肩线此刻无力地垮塌着。
那双惯于执掌全局的手,此刻正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指缝间还残留着已然干涸发暗的血迹。
他身上那件价值不菲的手工西装,胸前和袖口早已被大片暗红浸染,黏腻地贴在皮肤上,散发出铁锈般的腥气。
整个人像是被骤然抽走了灵魂,只剩下一具空洞的躯壳,被巨大的恐惧和悔恨攫住。
每一次抢救室门的开合,都像在他心上划开一道新的口子。
他看着护士举着血袋跑进去,又端着满是血污的纱布盆出来。
他听见里面仪器冰冷的警报声和医生模糊却焦灼的指令:
“……加压输血……准备开腹……”
每一个零碎的音节,都让他如坠冰窟。
一个浑身是消毒水气味的医生快步走到他面前,口罩上的眼神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有一种极致的疲惫与专注。
“我们怀疑是脾破裂,腹腔内大出血,必须立刻手术。”
医生那句“签字吧”像一道不容置疑的命令,将他从巨大的恐慌中暂时剥离出来。
他接过笔,手指颤抖得不成样子,那简单的姓名笔画此刻却重如千斤。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几乎是用本能在那份写满“死亡”、“感染”、“多器官衰竭”等恐怖词汇的同意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医生,求求你……一定要救她……”
他的声音破碎,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哭腔。
医生只是沉默地接过文件,没有任何多余的安慰,转身消失在抢救室的门内。
紧接着,那扇标志着生死界限的门被完全打开。
眼前的景象让他心脏骤停。
她躺在担架车上,被医护人员簇拥着,像一道急速流动的白色旋涡,向走廊另一端冲去。
他几乎认不出她了。
身上插满了管子——鼻子里是氧气管,手臂上连着输液管,有的透明,有的鲜红。
她的脸色不再是苍白,而是一种令人心悸的灰败,仿佛生命的光泽正从她脸上急速褪去。
“让一让!麻烦让一下!”护士一边快速清空前方通道,一边高声提醒。
“咚”的一声,电梯门彻底关上,上方的数字开始跳动,指向手术室所在的楼层。
他所有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背靠着冰凉的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
急救区的喧嚣被隔绝在身后,这里安静得可怕,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声。
现在,他面对的是另一扇门——手术室的自动门。
以及门上那块更大、更刺眼的LEd屏幕,上面清晰地显示着:
【手术中】。
这三个字,比“抢救中”更添了一份冰冷的、机械的决绝。
徐特助步履匆匆地赶来,他俯下身,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小心翼翼的凝重:
“贺总,章启华已经被警方带走了。这次持刀伤人,证据确凿,他逃不过法律的制裁。”
贺昀初像是完全没有听见,目光没有一丝偏移,依旧死死地锁着那扇门,仿佛要将它看穿。
他的脑海中不断回放着苏雪晚为他挡刀的那一刻——她毫不犹豫地冲上来,那么单薄的身子,却为他挡住了所有的危险。
“她怎么那么傻……”他喃喃自语,声音破碎沙哑,带着无法承受的痛楚,“谁要她替我挡……”
时间在死寂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是在凌迟着他的心脏,缓慢而残忍。
八岁那年的噩梦,再次席卷而来。
他也是这般,独自坐在同样气味、同样冰冷的医院长廊里,眼睁睁看着浑身是血的母亲被推进那扇门。
然而……最终等到的,只是一具被白布覆盖、冰冷僵硬的躯体。
那股熟悉的、足以将人吞噬的恐惧感和冰冷的绝望,如同蛰伏多年的怪兽,再次从心底最黑暗的角落咆哮着涌上,几乎要将他彻底淹没。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皮肉里,试图用这尖锐的痛感来对抗那灭顶的寒意。
他想起就在刚才,她还笑着问他回不回家吃饭。
想起她细数自己学了哪些菜式时的小得意。
想起她说要偷偷来送饭时的羞涩……
一切还那么清晰,那么鲜活。
“贺昀初……”
在利刃没入她身体的那一刻,她似乎还努力对他扯出了一个极淡、极破碎的笑容,声音轻得像羽毛,
“你没事……就……”
那个未竟的“好”字,和她骤然失去血色的脸庞,成了此刻最残忍的烙印。
那一刻,他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撕心裂肺,什么是万箭穿心。
他宁愿那一刀是千倍万倍地捅在自己身上!
就在他几乎被负面情绪吞噬时,手术室的门再次打开。
一名护士快步走出,口罩上的眼神带着一丝急切。
“谁是o型Rh阴性血?”
护士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
“病人失血过多,血库备血不足,需要紧急献血!”
远处传来匆忙赶过来的苏墨尘的声音,身后紧跟着踉跄的苏父苏母。
“我!我是!”
他几乎是扑到护士面前,急切地挽起自己的袖子,
“我是o型Rh阴性!抽我的!要多少抽多少!”
“快!”
贺昀初一把抓住护士的手臂,眼底布满血丝。
“她不能有事!她绝对不能有事!”
“先别急,跟我来采血室,必须立刻做交叉配血!”
护士审视地看了苏墨尘一眼,迅速带他去了采血室。
当冰冷的针头刺入苏墨尘的血管,看着自己温热的、鲜红的血液顺着导管流入血袋时,他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神圣的联结。
他的生命,将会通过这种方式,一分一秒地注入她的身体里。
他闭上眼,轻声呢喃,
雪晚,一定要撑住......下辈子,我们还做兄妹。
走廊上,贺昀初看着靠在墙边默默祈祷的苏父苏母,声音嘶哑破碎:
“爸,妈,对不起…是我没有保护好雪晚…我该死…”
他喉结剧烈滚动,每个字都浸着血泪,
“如果她真的…我绝不会独活。”
苏母强忍泪水,伸手轻抚女婿颤抖的肩背:
“孩子,这不是你的错。意外来得太突然…
我们雪晚从小就是福星,一定能挺过去…”
贺昀初抵着墙壁,缓缓蹲下,将脸埋入臂弯,声音压抑到了极致:
“雪晚…求你了…我们还有那么多约定没有实现…你不能食言…”
不知过了多久,尹领先和佘可欣也匆匆赶来。
佘可欣一眼看到手术室门上那盏依旧亮着的、刺目的红灯,双腿一软,险些直接瘫倒在地。
“昀初……雪晚她……她怎么样了?”
佘可欣的声音支离破碎,泪水早已模糊了视线。
“还在手术中......”
贺昀初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佘可欣突然跪倒在地,双手合十,仰头望着医院冰冷的天花板,如同最虔诚的信徒在向神明祷告:
“上帝啊,菩萨啊,各路神仙……我求求你们,把我的命拿走吧!
为什么?为什么要让我的雪晚受这么多苦。
我还没来得及……还没来得及听她叫我一声妈妈啊……”
她哭得肝肠寸断,尹领先亦是老泪纵横,用力扶住妻子颤抖的肩膀,仿佛这样才能支撑彼此不至于彻底崩溃。
走廊里弥漫着绝望而悲伤的气息。就在这片混乱与绝望几乎要达到顶点时——
手术室上方那盏灼烧了所有人神经数小时的红灯,倏地熄灭了!
紧接着,自动门缓缓打开。
主刀医生走了出来,脸上带着无法掩饰的疲惫,但眼神里却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平静。
医生目光扫过瞬间围上来的众人,最终落在了挣扎着站起身、几乎无法站稳的贺昀初面前。
空气凝固了,所有人的呼吸都在这一刻停滞。
医生深吸一口气,用沙哑却无比清晰的声音宣布:
“手术很成功。”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安塞锣上,发出震彻灵魂的轰鸣!
“损伤的脏器都修复了,出血彻底止住了。”
医生继续说着,目光扫过眼前每一张写满期盼与恐惧的脸,
“最危险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她……”
贺昀初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涩灼痛得发不出任何清晰的声音,巨大的狂喜与不敢置信冲击着他,让他浑身都在发抖。
“放心吧,”
医生似乎完全理解他想问什么,语气肯定地补充道,
“她很坚强,生命力非常顽强……她撑过来了。”
“撑过来了。”
他反复咀嚼着这四个字,仿佛要将它们刻进灵魂里。
然后,他缓缓蹲下身,用双手捂住脸。
滚烫的泪水终于彻底决堤,如同开闸的洪水,从指缝中汹涌而出,肆无忌惮地冲刷着他脸上的污迹与痛苦。
这不是悲伤。
这是一种经历过地狱之火的疯狂焚烧,历经粉身碎骨的绝望后,终于窥见一丝天光、劫后余生的巨大喜悦与虚脱。
他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向那扇已然打开的生命之门。
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如同冰雪初融般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