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房县城的秩序初步稳定,周边区域的流寇残孽也在振武营持续的清剿下或灭或逃,难成气候。张世杰并未满足于此,他深知,军事上的胜利只是铲除了表面的毒疮,要想让这片土地真正恢复生机,赢得民心向背,进而从根本上瓦解流寇的根基,需要更深远的手段。单纯的杀戮,只会制造更多的仇恨和流民,为下一个“张献忠”、“李自成”的崛起埋下种子。
这一日,张世杰在临时征用的、经过简单修葺的吴房县衙内,召见了负责管理战俘的军官。落雁峡一战,除了毙伤之敌,还俘获了约四百余名西营兵卒,目前正拘押在城外的临时战俘营中。
“那些俘虏,近来情形如何?”张世杰问道,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上面摊开着周边州县送来的请求赈济、派兵驻防的文书。
负责军官躬身答道:“回将军,俘虏皆已登记造册,伤者已由我军医官简单诊治。每日供给稀粥两顿,暂未发生大规模骚乱。只是……人数众多,每日消耗粮草不少,且久押恐生变故。末将请示,该如何处置?”
是杀?是役?还是放?帐内几位将领目光都投向张世杰。按照惯例,或者为了震慑敌人,或者为了补充劳力,甚至只是为了节省粮食,杀俘或将其贬为苦役都是常见选择。
张世杰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决断。他想到了李定国,想到了那些在战场上悍不畏死、却又可能在屠村时麻木不仁的西营士兵。他们中的许多人,或许并非天生残忍,只是被这乱世裹挟,在绝望和暴力的循环中迷失了方向。
“传令,”张世杰的声音清晰而坚定,“将所有俘虏,除去重伤难以行动者暂留医治,其余人等,明日全部释放。”
“释放?”众将皆是一愣,连沉稳的李定国(振武营将领)也露出诧异之色。赵铁柱更是直接嚷了出来:“将军!这可都是些杀人不眨眼的悍匪!放了他们,岂不是放虎归山?他们转头就会拿起刀再来杀咱们的弟兄!”
张世杰抬手止住了赵铁柱的激动,目光扫过众人,缓缓道:“杀之简单,一了百了。但杀了这四百人,张献忠麾下还有四万、四十万!我们能杀得尽吗?杀戮只会激起更深的仇恨,让剩下的人更死心塌地跟着张献忠与我们为敌。”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渐渐恢复生气的街市,沉声道:“我们要瓦解的,不是他们的肉体,而是他们的斗志,是他们对张献忠的迷信,是他们心中那点以为除了烧杀抢掠就别无活路的念头!”
他转过身,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释放他们,并且,要让他们带着我们的‘话’回去。”
“将军的意思是……攻心为上?”李定国(振武营)若有所思。
“不错!”张世杰点头,“不仅要放,还要让他们吃饱一顿饭,发给少量盘缠。更要让他们亲眼看看,吴房乃至其他被我们收复的州县,百姓是如何生活的!让他们自己去比较,是跟着张献忠朝不保夕、杀人放火好,还是在这边安居乐业、有口安稳饭吃好!”
他顿了顿,加重语气:“此外,我还要修书一封,交由被俘的头目,令其转呈李定国,乃至……张献忠!”
此言一出,帐内更是寂静。直接写信给敌酋?这可是极为大胆甚至冒险的举动!
张世杰不为所动,径直走到书案前,铺开纸张,研墨挥毫。他写的并非战书,也非劝降信,而是一篇措辞严谨却又带着一种居高临下般悲悯的檄文,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一篇“告西营将士书”。
信中,他首先点明西营军队中多有被裹挟、为求活命的良善百姓,指出张献忠等人“假借仁义,实逞凶暴;口称均田,尽行掳掠”的本质。然后,笔锋一转,详细列举了振武营收复各地后,“开仓廪以赈饥乏,施医药以救伤残,惩凶顽以安良善,劝农桑以复生机”的具体举措。他将吴房等地的现状与西营过处“庐舍成灰,骸骨盈野”的惨状进行鲜明对比。
最后,他写道:“……本将提兵至此,非好战也,实为拯生民于水火,解倒悬之急切也。尔等士卒,亦多出身寒微,岂无父母妻儿?何苦为虎作伥,自绝于天理人心?若能幡然悔悟,弃暗投明,本将敞开营门,既往不咎,许尔等重为良民,各安生业。若执迷不悟,继续助纣为虐,则天兵所指,玉石俱焚,悔之晚矣!……望李将军(定国)细察时势,勿以私谊而废公义,勿以一己之荣辱而置万千将士性命于不顾……”
信写毕,张世杰盖上自己的印信,封好。他特意点出李定国,既是一种离间,也是一种针对性的攻心。他敏锐地感觉到,李定国与张献忠麾下其他浑浑噩噩的悍将不同,其心中或许尚存一丝良知和对道义的追求。
翌日,吴房城外战俘营。
四百多名西营俘虏被集中起来,他们大多面带菜色,眼神惶恐不安,不知等待自己的将是何种命运。当听到明军将领宣布要将他们全部释放时,所有人都愣住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更让他们难以置信的是,释放前,每人竟然还分到了一碗比平日稠厚的粟米饭和几个铜钱作为盘缠!并且,在押送他们出城的途中,有意无意地让他们看到了城内秩序井然、粥棚前排队领粥、军医救治百姓的场景。这与他们记忆中流寇过处如同地狱般的景象,形成了天壤之别!
许多俘虏的眼神从麻木、恐惧,逐渐变成了复杂、疑惑,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向往。
那名被指定携带书信的小头目,双手颤抖地接过那封沉甸甸的信件,仿佛捧着烫手的山芋。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对着前来送行的张世杰连连磕头:“谢将军不杀之恩!谢将军!小的……小的一定把信带到!”
“去吧。”张世杰挥了挥手,语气平淡,“告诉你们的同伴,放下刀兵,就有活路。执迷不悟,只有死路一条。”
四百多名俘虏,如同逃出牢笼的鸟儿,怀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满腹的疑惑,向着西南方向散去。他们带走的,不仅是性命和那点可怜的盘缠,更有吴房城内的所见所闻,以及那封注定将在西营内部掀起波澜的书信。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比那些俘虏的脚步更快地传到了张献忠主力活动的区域。
当李定国和他那支残兵还在山林中艰难求生、苦苦寻找主力之际,关于张世杰“义释俘虏”、“开仓赈济”的消息已经通过各种渠道,在张献忠的各营盘中悄悄流传开来。底层那些同样饱受颠沛流离之苦的士兵们,私下里议论纷纷,眼神中充满了对“北边”那种安稳生活的渴望和怀疑。
数日后,李定国终于带着残部,历尽千辛万苦,找到了张献忠主力驻扎的营地。然而,迎接他们的,并非慰藉和欢迎,而是一种诡异的气氛。
营中将士看他们的眼神颇为复杂,有同情,有疏远,甚至……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审视。而当那名被释放的小头目,战战兢兢地将张世杰的书信呈给张献忠时,整个中军大帐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张献忠看完信,脸色铁青,猛地将信纸揉成一团,狠狠摔在地上,勃然大怒:“狗日的张世杰!安敢如此!竟想动摇俺的军心!来人!把这个废物拖出去砍了!首级挂起来示众!让所有人都看看,敢传递这种惑乱军心之言,是什么下场!”
那小头目吓得瘫软在地,连声求饶。
“且慢!”
就在亲兵要动手时,一个声音响起。众人望去,正是刚刚入帐汇报的李定国。他脸色苍白,伤口依旧疼痛,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义父息怒。”李定国躬身道,“此人不过一信使,杀之无益,反显我军心虚。张世杰此书,看似仁义,实则包藏祸心,意在离间。我等若因此斩杀信使,严密封锁消息,只怕更会引得将士猜疑,正中其下怀。”
张献忠余怒未消,瞪着李定国:“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李定国深吸一口气,道:“信的内容,恐怕早已在营中传开。堵不如疏。不如将此信公之于众,然后由义父亲自训话,揭露张世杰假仁假义、收买人心的真面目!让我军将士明白,官军与我等乃生死之敌,绝无妥协可能!唯有死战到底,方有活路!”
他的话,合情合理,既维护了张献忠的权威,又提出了应对之策。
张献忠盯着李定国看了半晌,眼中的怒意渐渐被一种更深沉的审视所取代。他挥了挥手,让亲兵放开那个几乎吓尿的小头目。
“就依你所言。”张献忠冷冷道,但语气中听不出多少赞许,“定国,你一路辛苦,先下去好生养伤。此事,俺自有主张。”
李定国心中一凛,知道义父心中已生猜忌。他默默地行了一礼,退出了大帐。
帐外,阳光刺眼。李定国抬头望天,心中五味杂陈。张世杰的那封信,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他内心的挣扎,也照出了西营内部日益尖锐的矛盾。他知道,一场风暴,即将在西营内部酝酿。而他,正处于这场风暴的中心。
那封被揉皱的书信,虽然被张献忠踩在脚下,但其上的文字,却如同魔咒,早已悄然渗透进许多人的心里,包括他李定国自己。拯民水火,非为杀戮……这八个字,在他耳边反复回响,与那日屠村的惨景交织在一起,让他彻夜难眠。
攻心之策,其效已显。无形的裂痕,正在曾经的“八大王”基业上,悄然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