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文渊阁。
此地虽无皇极殿的巍峨壮丽,却因其乃大明帝国中枢决策之所在,而自有一股森严肃穆之气。晨光透过雕花窗棂,在打磨光滑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陈年墨香与若有若无的檀香味道。
今日的内阁会议,气氛与往日截然不同。
首辅钱谦益端坐于主位,眼观鼻,鼻观心,如同老僧入定,只是那微微捻动着玉扳指的手指,泄露了他并非表面那般平静。
次辅陈演、兵部尚书魏藻德、户部尚书……等几位阁臣或部堂高官分坐两侧,人人面色凝重,目光不时瞥向那个空着的位置——那是今日首次参会,皇帝特旨新增的,属于越国公、中军左都督张世杰的座位。
门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随即,一道挺拔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逆着光,轮廓分明。
张世杰依旧是一身玄色常服,并未穿戴国公蟒袍或者都督戎装,但那股经年军旅生涯淬炼出的凛冽气质,以及如今身居极位所带来的无形威势,让他一步入这文渊阁,便瞬间成为了整个空间的焦点。
他目光平静地扫过在座众人,在钱谦益脸上略微停留,微微颔首致意,随即走到那个空位前,坦然坐下。动作自然流畅,并无半分初来乍到的拘谨或怯场。
“越国公。”钱谦益终于睁开眼,脸上露出程式化的温和笑容,“今日首次与会,若有不明之处,尽可提出。”
“有劳钱阁老提点。”张世杰回以平淡的微笑,目光却已转向今日会议的议题——一份关于辽东军饷及九边防御的奏报。
会议伊始,先处理了几件日常政务,过程波澜不惊。但所有人都知道,真正的风暴,尚未开始。
终于,轮到了辽东及九边防务的议题。
兵部尚书魏藻德率先开口,他手持一份文书,语气带着几分惯常的官僚腔调:“陛下,诸位阁老,越国公。辽东督师袁崇焕呈报,今岁辽东预计需饷银四百万两,粮秣八十万石,另需补充火器、甲胄、战马若干。蓟镇、宣府、大同诸镇亦纷纷请饷,合计约需银两二百五十万两。然,据户部核算,如今太仓银库岁入不过……”
他顿了顿,露出一丝为难的神色,“不过四百余万两,且已有定例支出。若全数满足辽东及九边所需,则国库立竭,百官俸禄、各地赈济、河工修缮等诸多用度,将无银可支。依臣之见,还需从长计议,或可令各地自行筹措部分,或……酌量削减。”
自行筹措?削减?张世杰心中冷笑,这无异于纵兵抢掠或者自废武功。明末军队之所以战斗力低下,欠饷导致军纪败坏、士气低迷是重要原因之一。
就在钱谦益准备按照惯例,说一番“统筹兼顾”、“勉力维持”的套话时,张世杰开口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魏尚书,若建奴再次叩关,如去岁般兵临北京城下,届时,是银子重要,还是京城安危,社稷存亡重要?”
魏藻德面色一僵,强辩道:“越国公此言差矣!国事艰难,需通盘考量,岂能只顾一头?若倾尽国库以奉军旅,致使天下动荡,民不聊生,岂非本末倒置?”
“本末倒置?”张世杰目光锐利地看向他,“若无强军护卫边疆,阻敌于国门之外,何来天下安定?去岁若非将士用命,这北京城,这文渊阁,恐怕早已易主!届时,魏尚书是准备与建奴去讲你的‘通盘考量’吗?”
他语气并不激烈,但话语中的分量,却让魏藻德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噎得说不出话来。
陈演见状,连忙打圆场,也是暗中帮腔:“越国公息怒,魏尚书亦是忧心国事。只是这银子……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如今各地灾荒不断,税赋难征,太仓库确实捉襟见肘。增辽饷,强九边,固然是正理,然则钱从何来?莫非还要再加征练饷、剿饷?百姓负担已极重,恐生变乱啊!”
他摆出一副为民请命、忧国忧民的姿态,直接将问题引向了“与民争利”的道德制高点。
张世杰心中明了,这是东林党惯用的伎俩,以“爱民”为名,行维护自身及背后士绅利益之实。加征的饷银,最终大部分都会通过各种手段转嫁到普通百姓头上,而士绅阶层则利用特权逃避税赋。
他没有直接反驳陈演,而是将目光转向一直沉默的钱谦益,以及那位愁眉苦脸的户部尚书,缓缓提出了自己的方略:
“钱阁老,诸位,世杰并非不知国库艰难。然,正因如此,才更不能坐视边防废弛,重蹈覆辙。我之意,并非简单加饷,而是需‘安内’与‘攘外’并重,双管齐下。”
他此言一出,众人都提起了精神,想听听这位新晋国公、武将出身的阁臣,能有什么高见。
“所谓‘攘外’,即确保辽东及九边军饷充足,军械精良。”张世杰条理清晰地说道,“辽东所需四百万两,九边二百五十万两,合计六百五十万两。此乃保境安民之必须,一分也不能少!”
“六百五十万两!”户部尚书失声惊呼,“越国公,这……这几乎是太仓岁入的一倍半!如何筹措?”
“这正是‘安内’之要务所在。”张世杰目光扫过众人,语气沉稳而坚定,“银子,不会凭空而来,但也不会凭空消失。我大明并非无财,而是财富壅塞,未入国库!”
他稍微提高了声音:“其一,清丈田亩!天下田土,多有隐匿,尤其江南等地,官绅勾结,以熟作荒,逃避税赋者众!需派干员,重新清丈,据实征收田赋!此一项,若能推行,岁入何止倍增?”
“清丈田亩?”陈演第一个跳出来反对,脸色涨红,“越国公!此事牵涉甚广,一动则天下震动!且丈量田亩,工程浩大,非一朝一夕之功,远水难解近渴啊!更会引得士林非议,民心不稳!”
他反应如此激烈,正是因为此举直接触动了包括他在内的所有官僚、士绅的核心利益。
张世杰不理他,继续道:“其二,整顿漕运、盐政!此二项,本为国朝大利所在,然如今弊端丛生,沿途盘剥,私盐泛滥,利润尽入贪官污吏及豪强之囊!需设能臣干吏,厘清积弊,堵塞漏洞,使利归国库!”
魏藻德阴恻恻地接口:“漕运、盐政,关系数百万民生,错综复杂,岂是轻易能动?越国公久在军中,恐怕不知其中利害。若强行整顿,引发漕工闹事,盐枭作乱,又当如何?”
“其三,”张世杰仿佛没有听到他们的反对,说出了更让在座文官心惊肉跳的一条,“开源!东南沿海,私下海外贸易盛行,获利巨万,然朝廷不得其税。可考虑于天津、登州、上海、杭州、广州、泉州、宁波等地,设立海关,规范管理,征收关税。同时,鼓励民间制造精美之物,输往海外,换回白银。此乃长久开源之计!”
“海关?海外贸易?”钱谦益终于开口了,他脸上那惯常的温和笑容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凝重,“越国公可知‘海禁’乃祖制?且海外蛮夷,心怀叵测,开关通商,易引来倭寇、西夷之患,动摇国本!此事,万万不可!”
清丈田亩、整顿漕盐、开关通商……张世杰提出的这三条,每一条都像一把锋利的刀子,直插东南士绅集团和依附其存在的官僚集团的心脏!
文渊阁内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陈演、魏藻德等人脸色铁青,呼吸急促,看向张世杰的目光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敌意。就连一直试图保持超然态度的钱谦益,眼神中也充满了寒意。
他们终于彻底明白,这位年轻的越国公,绝非仅仅满足于军权在握的武夫。他是要借着“强军”的名义,对整个大明的财政、经济乃至利益格局,进行一场翻天覆地的重塑!而这,是他们绝对无法接受的!
“越国公,”钱谦益的声音恢复了平静,但平静之下是毋庸置疑的坚决,“你所言诸策,或扰民,或违祖制,或启边衅,皆关系重大,不可轻言。眼下国库空虚是实,然增辽饷、强九边之事,还需从长计议,徐徐图之。或许……可先拨付部分,以解燃眉之急,其余再由兵部、户部与各镇协商,设法筹措。”
他这是要用“拖”字诀,将张世杰的提议无限期搁置。
张世杰看着眼前这些道貌岸然,口口声声“为民”、“守制”,实则竭力维护自身利益的朝廷重臣,心中一片冷然。他早知道改革艰难,却也没想到,在这帝国最高决策层,阻力便已如此巨大,几乎寸步难行。
指望这些人来拯救大明?无异于痴人说梦。
他缓缓站起身,目光如炬,扫过钱谦益、陈演、魏藻德等人,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钱阁老,诸位,建奴不会给我们‘从长计议’的时间。九边将士,也不能靠‘协商筹措’来的空头许诺去抵御胡虏。”
“辽东及九边六百五十万两饷银,必须足额、及时拨付!此事,本公将亲自督办。”
“至于银子从何而来……”
他微微停顿,嘴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
“本公自有办法。”
说完,他不等众人反应,对着首辅钱谦益微一拱手:“今日议题已毕,世杰尚有军务处理,先行一步。”
旋即,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文渊阁。
留下满室死寂,和一群面色难看至极的阁臣部堂。
阳光从他离去的门口涌入,刺得人眼睛发疼。
钱谦益望着那空荡荡的门口,手指无意识地收紧,玉扳指硌得指骨生疼。
张世杰最后那句“本公自有办法”,如同一声惊雷,在他心中炸响。
他到底……有什么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