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庞大的北京城温柔而又冷酷地吞噬。白日里喧嚣的街巷归于沉寂,唯有打更人悠长而苍凉的梆子声,偶尔划破这片寂静,更添几分深秋的萧瑟。
越国公府的书房内,却依旧亮着灯。
张世杰并未休息,他站在那幅巨大的舆图前,手指无意识地在山海关至辽阳一线缓缓移动。辽东,始终是他心头最重的一块石头。皇太极绝不会甘心失败,下一次大战,或许就在明年开春。时间,太紧迫了。
今日在五军都督府与魏藻德的冲突,以及苏兆恒的暗中到访,都像是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正在悄然扩散。军权、财权,他都在布局,但这还远远不够。崇祯那看似安抚实则警告的态度,文官集团那无处不在的掣肘,都让他感到一种无形的束缚。
他需要一双眼睛,一双能穿透宫墙,看清那座紫禁城内最高权力动向的眼睛。
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三长两短的叩门声,节奏特殊,是他与张福约定的暗号。
“进来。”张世杰收回思绪,沉声道。
张福推门而入,脸上带着一丝罕见的凝重,他快步走到张世杰身边,压低声音道:“国公爷,侧门来了位……宫里的人,自称姓方,求见国公爷,说有要事禀报。”
“姓方?”张世杰眼神一凝,“可是司礼监的方正化?”
“正是此人。”张福点头,“老奴已查验过腰牌,确系本人。他孤身一人,未带随从,形色颇为谨慎。”
张世杰心中念头急转。方正化,司礼监秉笔太监,王承恩的干儿子,在宫内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他深夜独自来访,所为何事?投诚?试探?还是……陷阱?
“带他进来,从后园小径走,避开耳目。”张世杰略一沉吟,果断下令。无论对方目的为何,见一见,总能看出些端倪。
“是。”张福领命,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片刻之后,书房的门被再次轻轻推开。一个穿着深蓝色普通内侍服饰,外面罩着连帽斗篷的身影,低着头,快步走了进来。他进屋后,反手轻轻掩上门,这才抬起头,脱下兜帽,露出一张白净无须,带着宦官特有阴柔气质的面孔,正是司礼监秉笔太监方正化。
与平日在前朝那种谨慎中带着几分矜持的模样不同,此刻的方正化,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紧张和一丝豁出去的决绝。他快步走到书房中央,对着张世杰,竟直接双膝跪地,行了一个大礼。
“奴婢方正化,叩见越国公!”
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张世杰并未立刻让他起身,只是目光平静地审视着他,仿佛要透过他的皮囊,看穿他内心的真实想法。书房内只剩下烛火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以及方正化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这沉默的注视,带给方正化巨大的压力,他的额头渐渐渗出了冷汗。
良久,张世杰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方公公乃是司礼监秉笔,陛下近侍,深夜不在宫中当值,却微服来到我这府上,行此大礼,所为何事?”
方正化抬起头,脸上挤出一丝讨好的笑容,但那笑容在他苍白的脸上显得有些僵硬:“国公爷明鉴!奴婢……奴婢在宫中,久仰国公爷威名,更感念国公爷为国征战,劳苦功高!如今国公爷入主中枢,乃是我大明之福!奴婢……奴婢不才,愿效犬马之劳,供国公爷驱策!”
他说得恳切,但张世杰并未轻易相信。宫中宦官,最是势利精明,无利不起早。
“哦?”张世杰微微挑眉,“方公公在司礼监位高权重,又有王公公照拂,前途无量,何必来投靠本公这一个武夫?”
方正化脸上闪过一丝苦涩,他咬了咬牙,似乎下定了决心,低声道:“国公爷有所不知。奴婢虽在司礼监,看似风光,实则……实则如履薄冰。干爹他……他老人家心思深沉,对奴婢虽有关照,却也多有防范。宫中几位大珰,也各自有山头,奴婢根基浅薄,若无强援,只怕……只怕日后难有立足之地。”
他这话半真半假。王承恩确实对他有所保留,宫中斗争也确实激烈,但这绝不是他冒险前来投靠的全部理由。更重要的原因是,他看出了张世杰的崛起势不可挡,其权势甚至可能超越魏忠贤当年的鼎盛时期。与其在宫中战战兢兢,不如趁早投靠这位明显更年轻、更有魄力,也似乎更讲“规矩”的新贵,搏一个泼天富贵!
当然,风险也同样巨大。一旦张世杰失势,或者拒绝他的投靠,他今日之举,便是取死之道。
张世杰自然明白他的心思,这种政治投机,在官场宫中屡见不鲜。他需要判断的是,此人是否可用,价值多大。
“方公公既然有心,空口白话,恐怕难以取信于人吧?”张世杰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压迫。
方正化精神一振,知道关键时刻到了。他连忙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册子,双手高高举起,恭敬地呈上:“国公爷明鉴!此乃奴婢一点心意,其中记录了近日陛下起居、召见臣工、批阅奏章时的一些言行,以及……以及后宫几位娘娘的一些言语动向。虽只是片鳞只爪,或对国公爷有所助益!”
这就是他的“投名状”!宫中密报,尤其是关于皇帝言行和后宫动态的信息,对于朝臣来说,无疑是极其珍贵的情报来源。这足以证明他的价值和诚意。
张世杰眼神微动,对侍立一旁的张福示意了一下。张福上前,接过那本小册子,检查无误后,才呈给张世杰。
张世杰并未立刻翻看,只是将那册子拿在手中,感受着其沉甸甸的分量。他目光再次落在跪伏于地的方正化身上,缓缓道:“方公公可知,私传禁中语,乃是重罪?”
方正化身体一颤,伏得更低:“奴婢……奴婢知晓!但奴婢更知,唯有国公爷,方能真正匡扶社稷,拯救大明!奴婢愿以此残躯,附国公爷骥尾,虽九死其犹未悔!”
话说得漂亮,但其中的赌博意味,两人都心知肚明。
张世杰沉默了片刻。收下方正化,意味着在崇祯身边埋下了一颗钉子,可以获得至关重要的情报,但也意味着与宫内宦官势力牵扯更深,容易授人以柄。尤其王承恩还是崇祯的心腹,此事若泄露,后果不堪设想。
但,收益同样巨大。信息的不对称,在政治斗争中往往是决定胜负的关键。他需要知道崇祯的真实想法,需要提前洞察可能的危险。
“起来吧。”张世杰终于开口。
方正化如蒙大赦,连忙叩首:“谢国公爷!”这才小心翼翼地站起身,垂手侍立,姿态恭谨无比。
“你的心意,本公知道了。”张世杰摩挲着手中的册子,语气缓和了一些,“宫中之事,错综复杂,你身在局中,当好自为之。王公公那边,仍需恭敬侍奉,不可令其生疑。”
“奴婢明白!奴婢明白!”方正化连连点头。
“日后若有要事,可通过张福传递消息。非生死攸关,不必亲自前来。”张世杰吩咐道,这是对他的保护,也是规矩。
“是!奴婢谨遵国公爷吩咐!”方正化心中一块大石落地,知道自己这一步,算是走对了!
“嗯,”张世杰点了点头,看似随意地问道,“今日陛下在宫中,心情如何?可曾提及朝中之事?”
方正化精神一振,知道这是自己展现价值的时刻,连忙压低声音回道:“回国公爷,陛下今日散朝后,心情似乎不甚愉悦。在乾清宫独处了近一个时辰,晚膳也用得很少。期间,曾召见王公公,询问……询问了京营兵马调动以及五军都督府今日之事。王公公回话甚是谨慎,只说是越国公在整饬军务,陛下听后,沉吟良久,未再多言。”
张世杰眼神微凝。崇祯果然在密切关注他的一举一动,尤其是军权方面。这种关注,既是依赖,也是忌惮。
“还有,”方正化补充道,“奴婢出来前,似乎听到陛下低声自语了一句,好像是……‘但愿此子,莫负朕望’……”
莫负朕望……张世杰心中冷笑,这期望的背后,是何等沉重的猜疑链。
“本公知道了。”张世杰面色不变,“你且先回去吧,一切小心。”
“是,奴婢告退!”方正化再次行礼,重新披上斗篷,戴上兜帽,在张福的引领下,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夜色之中。
书房内,再次只剩下张世杰一人。
他拿起那本小册子,就着烛火,缓缓翻开。里面用娟秀的字体,记录着近日宫中的琐碎信息:皇帝何时起身,批阅了哪些奏章,召见了哪些大臣,甚至后宫妃嫔间的些许闲聊……看似杂乱无章,但若仔细分析,却能拼凑出紫禁城内权力核心的微妙动向。
合上册子,张世杰走到窗边,望着沉沉的夜空。
方正化这颗棋子,算是落下了。宫中的耳目已然具备,军权在稳步掌控,财权的布局也已开始。
然而,他非但没有感到轻松,反而觉得肩上的压力更重了一分。
崇祯那句“莫负朕望”如同警钟,在他耳边回响。他知道,自己如今看似权势滔天,实则走在一条极其危险的钢丝上。皇帝、文官、宦官、乃至潜在的政敌,无数双眼睛在暗中盯着他,等待着他犯错,等待着他从高处跌落。
下一步,该如何走,才能在这重重监视与制衡中,破开局面,真正握住那救国图存的权柄?
夜色,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