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夜,像一块浸透了冰水的巨大黑布,沉重地笼罩着北京城。寒风在空旷的街道和深宅大院的高墙之间凄厉地穿梭,发出尖锐的呜咽,卷起地上细碎的冰屑和尘土,抽打在紧闭的门窗上,如同无数鬼魂在疯狂地拍打。
英国公府深处,张世杰那间偏院小屋的窗户,依旧被厚厚的高丽纸糊得严严实实。但与外面死寂的酷寒不同,屋内正涌动着一种隐秘的暖流和紧张的生机。墙角那个其貌不扬的小铁炉里,一块蜂窝煤饼正稳定地燃烧着,橘黄色的火苗在十几个蜂窝孔洞中蓬勃跳跃,发出低沉而浑厚的“呼呼”声,持续不断地释放着惊人的热量。炉子上架着的旧铜壶里,水早已沸腾,白色的水蒸气袅袅升腾,在油灯昏黄的光晕里氤氲开一小片温暖的雾气,给冰冷的窗纸蒙上了一层朦胧的水珠。
破旧的瘸腿桌子旁,张世杰正襟危坐。桌上摊开一本崭新的粗纸账本,墨迹在灯下显得格外清晰。旁边,一小堆黄澄澄、黑乎乎的铜钱在炉火映照下,闪烁着微弱的、却令人心安的金属光泽。
张福佝偻着腰,布满冻疮和老茧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捏着最后一枚铜钱,轻轻放在那堆钱币的最顶端。他浑浊的老眼紧紧盯着账本上最后一行墨迹未干的数字,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似乎在反复确认。
“少爷…”张福的声音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激动和压抑的兴奋,仿佛怕声音大了会惊散这来之不易的暖意和财富,“算清了!从腊月十二到今天腊月十六,拢共…拢共是…”他深吸一口气,报出一个对他而言如同天文般的数字,“一千四百六十五文!”
一千四百六十五文!
这沉甸甸的数字,如同炉膛里跳跃的火焰,瞬间驱散了张世杰心头最后一点因门外异响而升起的寒意。他拿起毛笔,在账本最后一行,郑重地写下:
【腊月十六:售炉三具,得钱九十文;售煤饼五十二个,得钱一百五十六文;收回旧欠一百二十文。总计:入钱三百六十六文。】
【腊月十二至腊月十六:累计入钱:壹仟肆佰陆拾伍文。】
笔尖落下最后一个字,墨迹在粗糙的纸面上微微晕开。张世杰放下笔,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胸腔里那根紧绷了不知多久的弦,终于可以稍稍松弛一丝。这堆冰冷的铜钱,每一枚都浸透着这冬日里最珍贵的汗水、煤灰和小心翼翼的算计。它们代表的,不仅仅是能买来御寒的衣物、果腹的食物,更是一种在绝境中硬生生撕开、牢牢攥在手中的——生存的主动权!
“好,福伯。”张世杰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穿透寒冰的力量,“收起来吧。这些钱,是我们的本钱,更是我们的底气。从今往后,我们不必再看世子房那些人的脸色,为了几块炭火、几两月例,去摇尾乞怜,去忍受羞辱!”
张福用力点头,浑浊的眼里闪烁着泪光,那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对少爷无以复加的崇拜。他拿出一个早就准备好的、同样破旧的粗布钱袋,开始一枚一枚,无比珍重地将桌上的铜钱装进去。钱币碰撞的叮当声,在这温暖的陋室里,宛如一曲动听的凯歌。
张世杰的目光越过跳跃的炉火,落在那扇紧闭的、糊着厚纸的房门上。门缝处,一丝若有若无的寒意依旧顽固地渗透进来,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提醒着外面世界的冷酷。刚才那声枯枝断裂般的轻微异响,绝非偶然!那是一种窥伺,一种来自阴暗角落的、带着恶意的试探。
世子张之极,还有那位刻薄的嫡母刘氏,他们断了炭火,就是想看自己冻毙在这寒冬里。如今,这小屋里不仅没有传出冻饿而死的绝望气息,反而透出了持续的暖意…这足以让他们警觉,让他们坐立不安!那声异响,很可能就是他们派来的耳目,在确认这反常的暖意是否真实存在。
“福伯,”张世杰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临战般的警惕,“从今天起,我们更要加倍小心。卖煤和炉子的事,暂时停一停。炉火白天尽量压小,晚上再烧旺。门窗紧闭,非必要不要外出。那堆做好的煤饼,用破席子盖严实了,别让人看出端倪。我们…要蛰伏起来。”
“是!少爷!老奴明白!”张福将最后一枚铜钱装进钱袋,紧紧扎好袋口,贴身藏好,脸上的激动瞬间被凝重取代。他像一头忠诚的老狼,嗅到了逼近的威胁。
就在这时——
“咚!咚!咚!咚!咚!”
一阵沉闷得如同擂动破鼓般的巨响,猛地撕裂了寒夜的死寂!那声音并非来自院门,而是仿佛从极远处传来,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穿透力,震得窗户上的高丽纸都在嗡嗡作响!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一声紧似一声,一声重过一声!
“是…是景阳钟?!”张福猛地站起身,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连声音都变了调,“皇城…皇城方向的景阳钟!三更半夜…这是…这是有泼天的大事!要…要召集群臣?还是…还是京城有警?!”
景阳钟!那是悬挂在紫禁城钟楼上的巨钟!非天子大典、非社稷存亡之危急关头,绝不可能在深夜如此急促地撞响!
张世杰的心也猛地一沉!一股比屋外寒风更凛冽的不祥预感瞬间攫住了他!他霍然起身,几步冲到窗边,不顾那刺骨的寒意,猛地掀开厚厚的高丽纸一角,将眼睛死死贴在冰冷的窗棂缝隙上,向外望去。
英国公府高墙之外,原本被浓重夜色笼罩的北京城,此刻竟隐隐透出一种不正常的喧嚣!
更远处,靠近皇城的方向,原本漆黑一片的夜空中,竟诡异地亮起了大片的火光!那火光不是温暖的炉火,也不是节庆的灯火,而是混乱的、跳跃的、带着浓烟的红光,将半边天都映照得一片猩红!隐约间,似乎有无数细碎而狂乱的呼喊声、金铁交鸣声、奔跑声,被呼啸的寒风裹挟着,断断续续地传来!
出事了!而且是惊天动地的大事!
张世杰的心跳如擂鼓!景阳钟的巨响还在持续,如同催命的符咒,一声声敲在每个人的心头!整个沉睡的北京城,被这突如其来的警钟和火光,瞬间惊醒,陷入一片巨大的恐慌之中!
“福伯!守好屋子!”张世杰猛地放下窗纸,转身,眼中已是一片冰寒的沉静,但沉静之下是汹涌的暗流,“我去前面看看!”
他顾不上披上厚衣,只裹紧了那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袍,深吸一口气,猛地拉开房门!
“呼——!”一股冰冷刺骨、夹杂着远方烟尘气息的寒风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倒灌进温暖的小屋!炉火被吹得剧烈摇曳,几乎熄灭!张世杰被这寒风呛得一个趔趄,但他咬紧牙关,一步跨入外面那如同冰窖般的黑暗之中。
寒风如同无数把冰冷的剃刀,瞬间刮过暴露在外的皮肤,刺骨的疼痛直冲骨髓。张世杰打了个寒颤,却毫不犹豫地朝着前院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的方向疾步走去。
越靠近前院,气氛越是紧张肃杀。平日里这个时辰早已沉寂的国公府,此刻灯火通明,回廊下、甬道旁,到处是脚步匆匆、神色惶惶的仆役和家丁。他们有的抱着灯笼,有的扛着棍棒,有的交头接耳,脸上无不带着惊恐和茫然。
“出什么事了?皇城怎么敲钟了?”
“不知道啊!外面…外面好像乱起来了!”
“听…听说是…是京营!京营的兵…哗变了!”
“什么?!哗…哗变?!我的老天爷啊!”
“别胡说!小心祸从口出!”
“是真的!刚才门房老赵说,看到有兵丁举着火把,往…往西直门那边冲去了!”
“京营哗变”四个字如同炸雷,在张世杰耳边轰然响起!他瞳孔猛地一缩!京营!那个他不久前才亲身经历、目睹了其彻底糜烂的庞然大物!欠饷数月,军纪废弛,军官贪婪,士兵怨气冲天…就像一个巨大的火药桶!而在这滴水成冰、冻饿交迫的腊月寒夜里,这火药桶终于被彻底点燃了!
他加快脚步,几乎是跑着冲进了前院灯火最盛的大厅。
大厅内,气氛凝重得几乎令人窒息。巨大的牛油蜡烛燃烧着,将厅堂照得亮如白昼,却驱不散那股无形的寒意和恐慌。英国公张维贤端坐在主位的太师椅上,身上披着一件厚重的貂裘,平日里总是带着几分疏离和审视的苍老面容,此刻阴沉得如同暴风雨前的天空,两道浓眉紧紧锁成一个深刻的“川”字。他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木的扶手,发出笃笃的轻响,每一下都仿佛敲在在场众人的心尖上。
世子张之极站在张维贤下首,身上也裹着厚厚的锦袍,脸色却比张维贤更加难看,煞白中透着一种虚弱的青灰色,眼神闪烁不定,充满了难以掩饰的惊恐和慌乱。他肥胖的身体似乎在微微发抖,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冷汗。当张世杰的身影出现在厅门口时,张之极的目光如同毒蛇般猛地扫了过来,那眼神中充满了怨毒、忌惮,还有一丝…难以置信?他似乎想不通,这个本该冻死在偏院里的庶孽,此刻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为何脸上看不到丝毫的冻馁之色,反而带着一种…冷冽的镇定?
刘氏则坐在稍远一点的绣墩上,手里紧紧绞着一方丝帕,脸上厚厚的脂粉也盖不住那层失血的苍白。她眼神游离,嘴唇微微哆嗦着,显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剧变吓得不轻。当看到张世杰时,她的眼中更是瞬间燃起一股毫不掩饰的、如同淬了毒般的恨意和惊疑。
大厅里还站着几位府里有头有脸的大管事和护院头领,个个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垂手肃立,等待着国公爷的示下。空气中弥漫着蜡烛燃烧的焦油味、貂裘的膻味,以及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恐惧。
“父亲!父亲!这可如何是好?!”张之极终于按捺不住,声音带着明显的哭腔和颤抖,打破了厅内死一般的寂静,“京营…京营真的反了!刚才…刚才王公公派人来传口谕了!说乱兵冲击了西直门!守门的营兵抵挡不住,已经…已经溃散了!乱兵冲进了瓮城!正在撞门!还…还四处放火!京城大乱!陛下…陛下急召五军都督府勋贵、京营提督大臣及所有能调动的家丁护院,即刻前往各门平乱!违令者…斩立决啊!”
张之极的声音如同破锣,在死寂的大厅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众人心头!冲击西直门!瓮城失守!撞门!放火!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描绘出的是一幅何等恐怖血腥的画卷!这意味着,京城的门户已经被撕开了一道口子!那些被冻饿逼疯了的乱兵,已经成了失去理智的野兽,冲进了大明的腹心之地!
张维贤敲击扶手的手指猛地顿住!苍老的眼眸骤然爆射出两道寒光,如同沉睡的猛虎被惊醒!他猛地站起身,貂裘滑落在地也浑然不觉,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和压抑的怒火:
“慌什么!天还没塌下来!”他厉声呵斥张之极,目光如电扫过厅内众人,“府中所有护院、家丁,凡是能拿得起刀枪棍棒的,立刻集合!一刻钟之内,府门前听令!打开府库!披甲!执锐!”
“是!”几个护院头领如蒙大赦,又心惊胆战,立刻抱拳领命,转身如飞般冲出大厅去召集人手。
“父亲!”张之极被张维贤的威势吓得一哆嗦,但随即又涌上更深的恐惧,他肥胖的身体向前蹭了一步,声音带着哭求,“儿…儿臣…儿臣近日偶感风寒,头重脚轻,实在…实在是提不动刀枪啊!这…这刀枪无眼,万一…万一儿臣有个闪失…”
“混账!”张维贤猛地转过身,怒视着张之极,那目光中的失望和冰冷,几乎要将张之极冻结在原地!“你是英国公世子!是这府邸未来的主人!国家有难,勋贵当先!此刻退缩,你还有何面目立于朝堂之上?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
张之极被骂得面如土色,肥硕的身体筛糠般抖了起来,嘴唇哆嗦着,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剩下满眼的恐惧和祈求。
“国公爷!”刘氏也顾不得体面,从绣墩上站起,声音尖利地带着哭音,“世子他…他身子骨确实弱!这…这兵荒马乱的,刀箭不长眼…求国公爷看在他是张家嫡脉的份上…”她一边哭诉,一边用怨毒的目光狠狠剜了一眼站在角落、如同影子般沉默的张世杰。
张维贤看着自己这不成器的儿子和只会哭嚎的儿媳,眼中闪过一丝深沉的疲惫和难以言喻的失望。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怒火,目光转向肃立在一旁的几个管事:“府中能调集多少人手?”
一个老管事连忙躬身回话:“回…回国公爷,府中护院能战者,约五十人。健壮家丁,可凑…凑一百人左右。算上各房仆役…能顶上去壮声势的,勉强能凑够二百人。”
二百人!面对成千上万、已经杀红了眼的乱兵,无异于杯水车薪!张维贤的眉头锁得更紧了。勋贵之家,养尊处优太久,早已不复开国时的武勇。这二百人,能有多大用处?但皇命难违!这是责任,更是考验!
就在这时——
“轰——!!!”
一声沉闷得如同地动山摇般的巨响,猛地从西面传来!那声音比景阳钟更加恐怖,带着一种毁灭性的力量!紧接着,是无数狂乱的、撕心裂肺的呼喊声,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整个京城!
“城破了!城破了!”
“乱兵进城了!杀人啦!”
“快跑啊!”
凄厉的哭喊声、绝望的尖叫声、混乱的奔跑声、隐约的兵刃碰撞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如同地狱的丧钟,瞬间击穿了英国公府厚重的院墙,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西直门…破了?!
大厅内,死一般的寂静!
张维贤高大的身躯猛地一晃,脸色瞬间变得灰败,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他扶着椅背,才勉强站稳。那破城的巨响,如同巨锤,狠狠砸在他这位三朝老臣的心口上!
张之极更是吓得魂飞魄散,双腿一软,竟“噗通”一声瘫坐在地,裤裆处迅速洇开一片深色的水渍!一股浓烈的骚臭味弥漫开来。他竟被直接吓尿了!
刘氏发出一声短促而尖利的惊叫,双眼一翻,直接晕厥过去,被旁边的丫鬟婆子手忙脚乱地扶住。
整个大厅,彻底乱了套!恐惧如同瘟疫般在每一个人心头疯狂蔓延!连那些肃立的管事和护院,也个个面无人色,眼中充满了末日般的绝望!京城破了!乱兵进城了!这大明的天…真的要塌了吗?!
就在这极致的混乱和恐慌之中,一个身影,却如同狂风巨浪中一块沉默的礁石,牢牢地钉在大厅的角落里。
张世杰!
他依旧保持着最初的站姿,身上的旧棉袍在满堂华服中显得格外寒酸。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惊慌失措的表情,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那破城的巨响、那满城的哭嚎、那大厅里的丑态百出,仿佛都只是他眼中映照出的一幅混乱图景。
他的目光,越过瘫软在地、失禁晕厥的张之极和刘氏,越过那些面无人色、瑟瑟发抖的管事护院,最终,牢牢地定格在主位上那位扶着椅背、身躯微微颤抖、脸色灰败却依旧挺直了脊梁的老人身上——英国公张维贤。
张世杰的心脏,在胸腔里沉稳而有力地跳动着。那破城的巨响,非但没有让他恐惧,反而像一记重锤,砸开了他心中某个一直蛰伏的东西!
他清晰地看到张维贤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深沉的无力感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渴求!
渴求什么?渴求能在这大厦将倾的危局中,有人能站出来!有人能分担!有人能…力挽狂澜!
机会!
一个巨大的、足以彻底改变他命运的、千载难逢的机会!如同黑夜中骤然撕裂天幕的闪电,无比清晰地呈现在张世杰的眼前!
这机会,伴随着破城的巨响,伴随着满城的哭嚎,伴随着勋贵世家的仓皇丑态…也伴随着…冰冷的刀锋和无尽的危险!
赌吗?
张世杰的眼底,骤然亮起两点如同寒星般锐利而决绝的光芒!那光芒,比炉膛中跳跃的火焰更加灼热,比破城的巨响更加震撼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