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的秋雨,淅淅沥沥地下了一整夜,将德胜门外的血迹冲刷得干干净净,仿佛前日的盛大庆典从未发生。但朝堂之上的暗流,却比雨水更加汹涌,在紫禁城的红墙内外悄然涌动。
翌日清晨,雨势稍歇,但天色依然阴沉。杨嗣昌府邸的书房内,烛火通明,几位身着绯袍的官员围坐一堂,面色凝重。
“杨公,不能再放任下去了!”一个瘦高官员激动地说道,他是都察院左佥都御史李邦华,“张世杰一个黄口小儿,如今竟得陛下如此器重,连御剑都赐下了!这般下去,只怕又是一个骄横跋扈的武夫!”
杨嗣昌慢条斯理地品着茶,目光扫过在场众人。除了李邦华,还有兵部右侍郎陈新甲、礼部郎中吴昌时等,都是他的亲信门生。
“李御史稍安勿躁。”杨嗣昌放下茶盏,“张世杰确实立下大功,陛下赏功罚过,也是常理。”
“常理?”李邦华提高声调,“杨公可知道,昨日德胜门外,百姓几乎要将他奉若神明!一个武夫,得军心已是不该,如今更得民心,这是取祸之道啊!”
陈新甲接口道:“李御史所言极是。更可虑者,英国公府势力本就不小,如今又添这个孙儿,若是文武勾结,只怕...”
这话没说完,但众人都明白其中的意味。勋贵与文官集团的平衡,是大明朝堂微妙的游戏规则。如今张世杰的崛起,很可能打破这个平衡。
杨嗣昌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威严:“你们说的,老夫岂会不知?但如今流寇未平,建虏虎视,陛下正是用人之际。此时若对张世杰发难,只怕会适得其反。”
“那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他坐大?”吴昌时忍不住问道。
“自然不是。”杨嗣昌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对付这种人,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们在都察院、六科,难道还找不到他一点错处?”
李邦华恍然大悟:“杨公的意思是...” “搜集证据,等待时机。”杨嗣昌淡淡道,“他年少得志,必有疏漏之处。一旦抓住把柄,再一击必中。”
“下官明白了!”李邦华兴奋道,“下官这就安排人手,密切关注振武营动向。”
杨嗣昌点点头,又看向陈新甲:“你是兵部侍郎,振武营的粮饷器械,都要经你之手。该怎么做,不需要老夫教你吧?”
陈新甲会意:“下官明白。既要卡住咽喉,又不能留下把柄。”
“很好。”杨嗣昌满意地抚须,“记住,我们要做的不是与他正面冲突,而是慢慢收紧绳索。等到陛下对他产生疑虑之时,便是我们出手之日。”
众人纷纷称是,书房内响起一阵低沉的笑声。
与此同时,成国公朱纯臣的府邸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花厅之中,几位勋贵武将齐聚一堂,气氛热烈得多。
“要我说,这是好事!”襄城伯李守锜举杯道,“咱们勋贵之家,多久没出过这样的人物了?张世杰这小子,给咱们长脸!”
“说得是!”抚宁侯朱国弼接口道,“文官那帮孙子,整天瞧不起咱们武人,如今看看!保家卫国,还得靠咱们!”
成国公朱纯臣坐在主位,神色却不如其他人兴奋:“诸位别忘了,张世杰再厉害,也是英国公府的人。他得势,不等于我们所有人都得势。”
这话如同一盆冷水,让热闹的气氛稍减。
确实,勋贵集团内部也非铁板一块。英国公府本就是勋贵之首,如今再添张世杰这个新星,其他勋贵府邸难免心生嫉妒。
“成国公说的是。”阳武侯薛濂沉吟道,“咱们与张家虽是世交,但毕竟各有各的利益。张世杰若太过势大,只怕...”
他没说下去,但众人都明白意思。勋贵之间的权力平衡,也会被打破。
“不过话说回来,”朱纯臣话锋一转,“如今文官势大,咱们勋贵若不能团结一致,只怕更会被他们压制。张世杰再怎么样,也是武勋之后,总比文官那些人要亲近些。”
李守锜拍案道:“成国公说得对!咱们可以先看看风向。若是张世杰识相,懂得利益均沾,咱们就支持他;若是他想吃独食...”
他冷笑一声,没再说下去,但意思再明白不过。
“听说陛下赐了他京西的皇庄?”朱纯臣忽然问道。 “是,约有千亩良田。”薛濂回答,“那原本是嘉定伯名下的产业,不知怎的划给了张世杰。”
众人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嘉定伯周奎是崇祯的岳父,他的产业被划给张世杰,这其中的信号耐人寻味。
“看来陛下对张世杰,确实恩宠有加啊。”朱纯臣沉吟道,“这样吧,我先派人送去贺礼,试探试探英国公府的态度。”
“成国公高见!”众人纷纷附和。
就在勋贵们商议的同时,紫禁城司礼监值房内,另一场对话也在进行。
方正化小心翼翼地给王承恩斟茶,脸上堆满笑容:“干爹近日操劳,孩儿特地寻来些西湖龙井,给您老尝尝鲜。”
王承恩瞥了他一眼,淡淡道:“你有心了。不过咱家记得,你平日与杨尚书走得颇近,今日怎么有空来咱家这里?”
方正化脸色一僵,随即笑道:“干爹说笑了。孩儿虽与杨尚书有些往来,但心里始终是向着干爹的。如今朝中形势微妙,孩儿特来向干爹请教。”
“哦?什么形势?”王承恩不动声色地问。
“自然是张世杰将军的事。”方正化压低声音,“听说陛下对他甚是器重,连御剑都赐了。干爹常在陛下身边,可知陛下真实心意?”
王承恩慢悠悠品了口茶:“陛下心意,岂是咱们做奴婢的能揣测的?做好本分就是了。”
方正化碰了个软钉子,却不气馁,继续道:“干爹教训的是。只是孩儿听说,杨尚书那边似乎对张将军有些看法,正在搜集证据呢。”
王承恩眼中精光一闪,随即恢复平静:“朝廷大事,自有陛下圣裁。咱们内臣,不该过问外朝事务。”
“是是是,干爹说得对。”方正化连连点头,却又话锋一转,“不过孩儿以为,张将军毕竟是武人,若无人提点,只怕会行差踏错。干爹德高望重,若能适时指点一二,也是为国家保全人才啊。”
王承恩终于正眼看了他一眼:“你今日来,到底所为何事?”
方正化赔笑道:“不瞒干爹,孩儿与张将军有一面之缘,甚是钦佩。若有机会,想为干爹引荐引荐。”
王承恩心中冷笑。这方正化分明是看张世杰得势,想要搭上这条线,又怕引起杨嗣昌不满,所以想拉自己当挡箭牌。
“咱家老了,不愿参与这些是非。”王承恩淡淡道,“你若有意,自去便是,不必扯上咱家。”
方正化还想再说什么,王承恩却已端茶送客:“咱家还要去伺候陛下,你退下吧。”
方正化只得悻悻退下。走出值房,他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老狐狸!”他低声骂了一句,眼中闪过怨毒之色。
与此同时,英国公府内,张世杰却对外间的暗流浑然不觉——或者说,故作不知。
他正在书房内接待一位特殊的客人——嘉定伯周奎的管家周安。
“张将军,我家老爷特地命小人送来贺礼,恭祝将军高升。”周安满脸堆笑,指挥仆役抬进几个大箱子,“这是江南来的绸缎,这是辽东的人参,这是...”
张世杰淡淡打断:“周管家客气了。世杰何德何能,敢劳嘉定伯如此厚礼?”
周安笑道:“将军说哪里话!您保卫京师,有功于国家,我家老爷甚是钦佩。何况...”他压低声音,“陛下将京西那处皇庄赐给将军,可见圣眷之隆。那处庄子原本是我家老爷名下产业,老爷特意吩咐,庄上的一应人手物件,都留给将军使用。”
张世杰心中一动。周奎这是明目张胆地拉拢了。那处皇庄既然是周奎的产业,庄上的管事仆役必然都是周奎的人。留下这些人,表面上是行方便,实则是安插眼线。
“嘉定伯美意,世杰心领了。”张世杰不动声色,“但庄上人事,还是按规矩来吧。世杰会另行安排人手接管。”
周安脸色微变,强笑道:“将军不必客气...” “不是客气,是规矩。”张世杰语气平和却坚定,“陛下赐庄,自然要换上得力人手好生经营,方不负圣恩。周管家说是不是?”
周安碰了个软钉子,只得讪讪道:“将军说的是,是小人考虑不周。”
又寒暄几句,周安便借口告辞。张世杰命人将礼物原封不动地退回,只留下一支人参,算是给周奎留了面子。
送走周安,张福忧心忡忡地道:“少爷,嘉定伯是国丈,这般驳他面子,只怕...”
张世杰冷笑:“正因为他是国丈,才更不能收他的礼。陛下多疑,若我与周奎走得太近,只怕祸事不远。”
张福恍然大悟:“还是少爷考虑周全。”
这时,门外又传来通报:“将军,王勇教头求见。”
张世杰精神一振:“快请!”
王勇大步走进,行礼道:“将军,您要的人手已经挑选完毕,都是家世清白、身手不错的年轻人。”
“很好。”张世杰点头,“即日起,你带着他们,接管京西皇庄。庄上原有人员,一律遣散,一个不留。”
王勇一怔:“全部遣散?只怕会得罪嘉定伯...” “照做便是。”张世杰语气坚决,“记住,那处庄子将来有大用,必须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
“遵命!”王勇领命而去。
张世杰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秋雨,目光深邃。
树欲静而风不止。他本想专注于整军经武,但朝堂上的明枪暗箭却已悄然而至。杨嗣昌的打压,勋贵的观望,太监的试探,周奎的拉拢...这一切都提醒他,真正的战场不止在沙场,更在这波谲云诡的朝堂之上。
“福伯,”他忽然道,“准备拜帖,明日我要拜访几位叔伯。” “少爷要拜访哪些人?” “成国公、襄城伯、抚宁侯...”张世杰报出一串名字,“既然他们都盯着我,不如主动登门,也好看清谁是朋友,谁是敌人。”
张福担忧道:“少爷如今风头正盛,这般主动拜访,会不会引人猜疑?” “不拜访才会引人猜疑。”张世杰淡淡道,“与其让他们在背后揣测,不如光明正大地走动。记住,最危险的敌人,往往是藏在暗处的那个。”
雨声中,他的目光越发锐利。这场权力游戏,既然已经入局,那就只能玩到底了。
而他不知道的是,就在英国公府外的一条小巷中,一个身影正默默注视着府门方向。见周安的礼车空着出来,那人嘴角露出一丝冷笑,迅速消失在雨幕中。
暗流汹涌,风雨欲来。这场围绕新贵张世杰的博弈,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