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狼峪大捷的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迅速传回黑石沟大营。当李定国、赵铁柱率领得胜之师,押解着垂头丧气的俘虏“过天星”张天琳和大量缴获的粮草辎重凯旋时,营地内外爆发出了震天的欢呼声。连日来游击袭扰积累的憋闷和小心翼翼,在这一场酣畅淋漓的歼灭战中彻底释放出来。士兵们挺直了腰板,脸上洋溢着自豪与兴奋,看向主帅张世杰的目光中充满了近乎崇拜的信任。
然而,张世杰却保持着异乎寻常的冷静。他亲自检视了缴获,表彰了有功将士,安排了阵亡者的抚恤和伤员的救治,一切井井有条。但他的心思,早已越过了这场战术上的胜利,投向了更深远、更复杂的战略棋盘。
中军帐内,缴获的罗汝才部文书、地图摊了一地。张世杰仔细翻阅着,试图从中拼凑出更完整的敌情态势。而最重要的“战利品”——被五花大绑、囚于后营的张天琳,则成了他下一步棋的关键棋子。
“将军,那张天琳嘴硬得很,破口大骂,只求速死。”负责看管的军官前来禀报,脸上带着几分无奈。
张世杰放下手中的文书,淡淡一笑:“求死?那是他还没想明白。带他过来。”
“是!”
不多时,两名强壮的亲兵将捆得结结实实的张天琳押进了大帐。张天琳虽然狼狈,头发散乱,甲胄也被剥去,只穿着一件单衣,但依旧梗着脖子,双目赤红,恶狠狠地瞪着端坐于上的张世杰,一副宁死不屈的滚刀肉模样。
“跪下!”亲兵厉声呵斥,欲强行按压。
张世杰却摆了摆手:“不必了。给张将军看座,松绑。”
亲兵一愣,有些迟疑。赵铁柱在一旁也瞪大了眼睛:“将军,这…”
“照做。”张世杰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
亲兵只得给张天琳松了绑绳,又搬来一个马扎。张天琳活动了一下被捆得发麻的手腕,狐疑地看着张世杰,冷哼一声,也不道谢,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依旧是那副桀骜不驯的样子。
“张将军,野狼峪一别,别来无恙?”张世杰开口,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问候一个老朋友,丝毫没有胜利者的倨傲。
张天琳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在地上:“呸!少他妈假惺惺!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你家张爷爷要是皱一下眉头,就不是好汉!”
“是条好汉。”张世杰点了点头,似乎颇为赞许,“若非好汉,罗汝才也不会将千人性命、百车粮草如此重担托付于你。”
张天琳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野狼峪的惨败显然是他心头一根刺。
张世杰话锋一转,却并不继续刺激他,反而问道:“张将军追随罗汝才多久了?”
张天琳愣了一下,没想到对方问这个,梗着脖子道:“关你屁事!”
“本将只是好奇。”张世杰自顾自说道,“罗汝才,人称‘曹操’,自是枭雄之姿。然则,如今中原之地,群雄并起,李自成势大,张献忠凶悍,罗汝才夹在其中,左右逢源,固然是生存之道,但…岂是长久之计?”
张天琳眼神闪烁了一下,没有立刻反驳。他虽粗豪,却也并非完全无脑,罗汝才目前的尴尬处境,他身为心腹,自然比旁人更清楚。
“就好比此次,”张世杰继续慢条斯理地说道,仿佛在分析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李自成欲攻开封,声势浩大。罗汝才与之联合,却又要分兵看守地盘,筹措粮草,生怕被李自成吞并,又怕被官军剿灭,更怕背后的张献忠捅刀子…如此首鼠两端,战战兢兢,张将军觉得,这‘曹操’做得可还痛快?”
张天琳的脸色微微变了变,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对方说的竟是实情,一时语塞。
“而你呢?”张世杰的目光忽然变得锐利起来,直视着张天琳,“你为他出生入死,押运如此重要的粮草,却落入我军埋伏,全军覆没。你说,若你此刻逃回罗汝才大营,他会如何待你?是会感念你的忠勇,还是会怀疑你…为何独独你能活着回来?甚至怀疑你是否已暗中投靠了官军,此番回去,乃是诈降?”
这句话,如同一条毒蛇,瞬间钻入了张天琳的心底!他猛地抬起头,脸上血色尽褪,眼中第一次露出了惊惧之色!
他自己就是混迹江湖多年的老贼,太了解这些所谓“大王”的猜忌之心了!败军之将,全军覆没,主将却独活被俘后又归来…这本身就是最大的疑点!罗汝才生性多疑,绰号“曹操”岂是白叫的?就算表面上不说什么,心底必然埋下猜忌的种子,日后绝不会再重用他,甚至…可能会找机会除掉他以绝后患!
看着张天琳骤变的脸色,张世杰知道,攻心之计已初见成效。他放缓了语气,道:“本将敬你是条汉子,不忍见你死于自家人的猜忌之下,更不忍见你明珠暗投,随一艘注定沉没的破船一起葬身鱼腹。”
他站起身,走到张天琳面前,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蛊惑力:“如今大明虽乱,但气数未尽。陛下励精图治,欲重整山河。我振武营便是陛下手中利剑,专为扫清妖氛、还天下太平而来!似你这等有本事的好汉,若肯弃暗投明,为国效力,将来搏个封妻荫子、光宗耀祖,岂不远胜于跟着流寇朝不保夕、最终身败名裂?”
张天琳低着头,胸膛剧烈起伏,内心显然在进行着激烈的天人交战。投降官军?这个念头他从未有过。但对方的话,却又句句戳中了他的痛处和恐惧。回去是死路一条,甚至死得憋屈…可是投降…
他猛地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着张世杰,嘶声道:“你…你就不怕我假意投降,回去后依旧效忠罗大王?”
张世杰闻言,竟然笑了起来,那笑容中带着一丝洞察一切的淡然:“本将若怕,就不会与你说这番话了。是去是留,是忠是叛,皆在你一念之间。本将今日释放于你,并非要你立刻表态归降。只是给你指一条或许能活得更像个人的明路,也给你一个看清局势、自行抉择的机会。”
他顿了顿,加重语气:“你回去后,大可告诉罗汝才,你如何英勇力战,如何杀出重围。也可以静观其变,看看你效忠的‘罗大王’,在你价值大跌、又身负疑点之后,会如何待你。若他依旧信你重你,你自可继续效忠。若他…呵呵,到时你若还想找条活路,或许本将这里,还能给你留一碗饭吃。”
这番话,彻底击穿了张天琳的心理防线。对方并非一味劝降,而是将残酷的现实和可能的选择赤裸裸地摆在了他的面前,甚至…还给了他一条看似体面的退路?这种手段,比他见过的任何威逼利诱都高明,也更令人心惊。
他沉默了许久,最终长长叹了口气,整个人仿佛都垮了下去,低声道:“你…你到底想怎样?”
“不想怎样。”张世杰走回案后坐下,“只是不想枉杀一个好汉,更不想见中原百姓因无谓的厮杀而再多受苦难。你走吧。”
他挥了挥手,对亲兵道:“给张将军备一匹快马,干粮清水,放他出营。”
“将军!”赵铁柱和李定国都吃了一惊,忍不住出声。费了这么大劲抓住的敌将,就这么放了?
张世杰用眼神制止了他们。
亲兵虽然不解,但还是依令行事。
张天琳愕然地站起身,难以置信地看着张世杰。他没想到对方真的就这么轻易要放他走。
“记住本将今日之言。”张世杰最后看了他一眼,语气深沉,“好自为之。”
张天琳眼神复杂地看了张世杰一眼,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抱了抱拳,转身跟着亲兵大步走出了营帐。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赵铁柱急道:“将军!这…这就放了?岂不是放虎归山?”
李定国却若有所思,沉吟道:“将军此计…甚妙。这张天琳回去,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疑点。无论他如何辩解,野狼峪之败和他独活的事实,都像一根刺,会深深扎进罗汝才心里。罗汝才对其态度稍有不慎,便会寒了其他部将的心。若对其猜忌打压…则正中将军下怀。”
张世杰点了点头,目光深邃:“一颗猜疑的种子,有时比千军万马更有用。我们要的不是张天琳立刻投降,而是要借他之手,在罗汝才的心脏里,埋下一颗随时可能发芽的毒种。让他和罗汝才互相猜忌,让他们内部人心浮动。这,比多杀一个贼将,有价值得多。”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更何况…你们觉得,经历了今日之事,那张天琳,日后若被罗汝才逼得走投无路时,第一个会想起谁?”
帐内顿时安静下来,诸将细细品味,方才恍然大悟,无不叹服。
然而,就在此时,一名负责监视张天琳离营的亲兵匆匆返回,脸上带着一丝古怪的神色,禀报道:“将军,那张天琳骑马出营后,并未立刻远去,而是在营外徘徊片刻,最后…最后朝着东南方向,临颍那边去了…但速度并不快,似乎…心事重重。”
张世杰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
东南,正是罗汝才主力的方向。
种子,已经播下。
现在,只需要等待,并浇上一点油了。
他转向李定国,语气重新变得冷硬:“游击营休整半日。入夜后,再次出击。目标——罗汝才粮道沿线哨卡、巡逻队。动静闹得大些,但…只许败,不许胜。一触即退,做出力有不逮之态。”
李定国先是一怔,随即立刻明白过来,这是要继续给罗汝才施加压力,同时…或许也是为了进一步“配合”那位刚刚被释放的“过天星”?
“末将明白!”李定国心领神会,抱拳领命。
一场无声的心理战,随着张天琳的离去,正式拉开了帷幕。而这场战争的胜负,或许将远比野狼峪的刀光剑影,更能影响中原的战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