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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夜的风,卷着校场上的尘土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吹得火把明灭不定,映得张世杰那张年轻却已颇具威严的脸庞半明半暗,更添了几分冷硬。

他站在那里,没有看地上那两个被捆缚着,兀自挣扎怒骂的西营降卒,也没有看旁边那几个捂着伤口、一脸愤懑的振武营老卒,他的目光,如同两柄冰冷的锥子,直直钉在李定国苍白失措的脸上。

那句“这,就是你给我的答案?”如同惊雷,不仅炸响在李定国耳边,也让闻讯赶来的刘文秀、赵铁柱等人心头剧震。

李定国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白日里被授予骑兵虎符、披上“国士无双”披风的激动与热血,瞬间被这盆冰水浇得透心凉。他猛地单膝跪地,头颅深深垂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更多的是决绝:“末将管教无方,致使旧部生事,触犯军规!请大帅重责!李定国绝无怨言!”

那件玄色披风随着他跪下的动作,铺散在冰冷的地面上,内衬上“国士无双”四个字在火光下若隐若现,此刻却显得无比刺眼。

“责罚?”张世杰嗤笑一声,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带着浓浓的失望与一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李定国,我要的不是你在这里请罪!我要的是手段!是能力!”

他猛地踏前一步,目光扫过全场,每一个被他目光扫到的人,无论是西营降卒还是振武营老卒,都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看看!”张世杰的声音陡然拔高,指着那混乱的现场,“就因为几捆马料!就因为几句口角!就能对自己未来的同袍拔刀相向?!这就是你们西营精锐的做派?!这就是你李定国带出来的兵?!”

李定国跪在地上,拳头死死攥紧,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屈辱、羞愧、自责,种种情绪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他无话可说。

“还是说……”张世杰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森然,“你们心底里,从未真正把自己当成振武营的人?当成我大明的兵?!依旧想着拉山头,搞你们西营那一套?!”

这话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所有西营降卒的心头,许多人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大帅!末将等绝无此心!”刘文秀也急忙上前,与李定国并排跪下,急声辩解。

张世杰却不看刘文秀,依旧盯着李定国,猛地抽出腰间的佩剑——那柄装饰简朴,却跟随他经历大小数十战,象征着主帅权威的青锋剑!

“锵——”

龙吟般的剑鸣在夜空中回荡。

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张世杰手腕一翻,将那柄寒意森森的长剑,“噗”的一声,深深插入李定国面前的土地上,剑身兀自嗡嗡震颤不已。

“李定国!”张世杰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持我剑去!”

他环视那些面露惶恐的西营降卒,声音如同寒冰碰撞:“三个时辰!我只给你三个时辰!天亮之前,我要看到一支不一样的兵!一支懂得什么叫军纪,什么叫令行禁止,配得上‘振武营’这三个字的兵!”

“若是做不到——”张世杰的目光最终落回李定国身上,冰冷彻骨,“你这骑兵统领,也不必当了!带着你的旧部,从哪里来,回哪里去!我振武营,养不起这等目无军纪的‘大爷’!”

最后两个字,他咬得极重,如同鞭子抽在李定国和所有西营降卒的脸上。

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回哪里?回去当流寇吗?如今张献忠败走湖广,李自成身死,天下虽大,哪里还有他们的容身之处?更何况,他们已是降卒,再叛,便是死路一条!

一股巨大的恐慌和绝望,瞬间笼罩了在场的西营降卒。

李定国猛地抬起头,看着眼前震颤的剑柄,看着张世杰那双不容置疑的眼睛,看着那件铺在地上的,承载着“国士无双”期许的披风。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混合着屈辱、不甘和破釜沉舟的决绝,猛地从他心底爆发出来!

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一把紧紧握住了冰冷的剑柄,用力之大,骨节发白。他借着剑的力量,猛地站起身,因为动作太快,甚至微微晃了一下。

他不再看张世杰,而是转向那些惶惶不安的西营旧部,眼神在这一刻变得锐利如鹰,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铁血的味道:“都听见了吗?!”

他猛地将长剑从地上拔出,剑尖斜指夜空,火光照耀下,剑锋寒光四射!

“三个时辰!三个时辰后,若还有谁,敢违抗整编之令,敢私下寻衅,敢目无军纪!”李定国的声音如同从喉咙里挤出来,带着血腥气,“犹如此桩!”

话音未落,他身形猛地一转,手中青锋剑划出一道凄冷的弧光,狠狠劈向旁边一根用来拴马的石桩!

“咔嚓!”

一声脆响,那半尺见方的石桩,竟被他一剑劈开一道深深的豁口,碎石飞溅!

这一剑,不仅劈在了石桩上,更是狠狠劈在了所有西营降卒的心上!所有人都被李定国这突如其来的狠厉震慑住了,连那些原本不服的刺头,也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他们从未见过李将军如此模样!

李定国持剑而立,胸口剧烈起伏,目光扫过一张张或惊恐或茫然的脸,厉声喝道:“还愣着干什么?!赵老三,王老五!把这两个敢对同袍动刀的混账东西,给我拖下去,重责八十军棍!打不死,就扔进苦役营!刘文秀!”

“末将在!”刘文秀立刻应声。

“你负责步卒遴选!严格按照大帅之前定的章程,老弱一律淘汰,发给路费遣散!悍勇敢战、身家清白者,打散编入各哨!敢有不服管教、阳奉阴违者,记录在册,严惩不贷!”

“得令!”

“其余骑兵弟兄,跟我来!”李定国不再多言,提着那柄象征着生杀予夺的青锋剑,大步朝着西营骑兵临时驻扎的区域走去。他的背影在火光下拉得很长,带着一种一往无前的决绝。

张世杰站在原地,看着李定国离去的背影,眼神深邃,看不出喜怒。他方才的震怒,一半是真,另一半,何尝不是一种试探,一种逼迫?他要看看,这位历史上的名将,在被逼到绝境时,能爆发出怎样的能量和手腕。

赵铁柱凑近了些,低声道:“大帅,八十军棍……会不会太重了?万一打死……”

张世杰淡淡瞥了他一眼:“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若不用重典,如何压下这数千降卒的野性?如何让他们快速融入我军?李定国……他明白我的意思。”

赵铁柱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三个时辰,对于原西营的降卒而言,无疑是脱胎换骨般的煎熬与重塑。

火把将校场一角照得亮如白昼。

李定国亲自坐镇,他不再多言,只是拄着剑,如同雕塑般站在那里,冰冷的目光扫过每一个接受整编的士卒。那柄插在他身旁土地上的青锋剑,比任何言语都具有威慑力。

刘文秀则忙碌得多,他拿着名册,按照张世杰之前定下的标准——年龄、体力、是否有家眷牵连、过往是否嗜杀成性等,逐一筛选。被淘汰的老弱面带凄惶,但在拿到些许铜钱和干粮后,也只能默默离去。而被选中的青壮,则被立刻打乱原有编制,由振武营的老卒带领,编入不同的哨、队。

过程中,并非一帆风顺。

有自恃勇力、不服管教的刺头跳出来,嚷嚷着“西营的兄弟就要在一起”,甚至试图煽动旁人。

李定国根本不给其机会,直接下令:“拿下!重责三十军棍,若再敢聒噪,再加三十!”

冰冷的命令,配合着那柄主帅佩剑,以及周围虎视眈眈的振武营老卒,所有的骚动都被迅速且暴力地压了下去。棍棒击打在肉体上的闷响,和压抑的惨叫声,在夜空中回荡,让每一个降卒都噤若寒蝉。

与此同时,振武营的军法官也开始介入,大声宣读着《振武营条令》,从最基本的队列、号令,到严禁劫掠、奸淫、私斗,再到详细的赏罚、抚恤条例,一条条,一款款,清晰地传入这些习惯了散漫和掠夺的流寇耳中。

很多人起初不以为然,但当他们听到斩杀敌酋、缴获军械、训练优异皆有厚赏,听到战死者家属可得田地、免赋税,听到违反军纪动辄斩首、杖责时,神色渐渐变得不同。

这是一种他们从未体验过的,冰冷、严苛,却又带着某种令人心安的“规矩”。

李定国和刘文秀,更是以身作则。他们穿梭在队列中,亲自纠正一些降卒散漫的姿态,用他们能听懂的话,解释着条令的意义。李定国甚至将自己麾下几个最桀骜不驯的亲兵,当众严厉训斥,并剥夺了他们担任基层军官的资格,以示大公无私。

时间在紧张与肃杀中一点点流逝。

当东方的天际泛起一丝鱼肚白时,喧嚣了半夜的校场,终于渐渐安静下来。

原有的西营降卒,经过汰弱留强,约有一千五百余人被成功编入振武营各序列。他们穿着刚刚领到的、与振武营老卒制式相同的战袄和皮甲,虽然脸上还带着疲惫和些许茫然,但站立的姿态,眼神中的野性,已经初步被一种约束感所取代。

他们被彻底打散,与振武营的老卒混合编组。起初还有些隔阂,但在军官(其中不乏李定国、刘文秀旧部中表现良好者被任命为低级军官)的呵斥和带动下,开始进行最简单、也最基础的站队列、听鼓角、辨旗号的训练。

张世杰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但他留下的那柄青锋剑,依旧插在李定国身旁,象征着无形的监督和压力。

李定国拄着剑,站了整整一夜,脸色疲惫,但眼神却异常明亮。他看着场中逐渐变得整齐的队列,听着那虽然还不够洪亮,却已初具规模的应和声,心中百感交集。他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真正的融合需要时间和血与火的考验。但至少,他迈出了最艰难的第一步,没有辜负那件披风,也没有辜负那“国士无双”的期许。

刘文秀走到他身边,低声道:“定国,差不多了,弟兄们……算是初步稳住了。”

李定国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

“呜——呜——呜——”

代表敌袭或紧急军情的号角声,骤然从营门外传来,凄厉而急促!

刚刚整编完毕,尚显混乱的阵列出现了一丝骚动。

李定国和刘文秀脸色同时一变。

紧接着,马蹄声如雷,一骑快马仿佛疯了一般,不顾营门守卫的阻拦,直冲校场而来!马上骑士身背黄色令旗,正是朝廷八百里加急的信使!

那信使冲到点将台前,猛地勒住战马,战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长嘶。信使甚至来不及下马,便在马上高举一个黄绫包裹的卷轴,用尽全身力气,嘶声高喊:

“圣旨到——!!”

“着,都督同知、提督河南军务张世杰,即刻接旨——!!”

声音如同霹雳,炸响在刚刚迎来黎明的校场上空。

所有人的动作都僵住了,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那卷黄绫。

李定国和刘文秀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不安。朝廷的旨意,在这个敏感的时刻到来,绝非吉兆!

那信使喘息稍定,目光扫过校场上明显分为两拨,却穿着同样衣甲的军队,尤其是在李定国和他身旁那柄佩剑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展开圣旨,用带着官腔的尖锐嗓音,朗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闻尔张世杰,剿寇有功,朕心甚慰。然,招降纳叛,事关国体,不可不慎。今查,降将李定国、刘文秀,本乃巨寇张献忠羽翼,凶顽难驯,其部众亦多桀骜之辈,久在贼中,恶习深重……”

信使的声音在校场上回荡,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刺入李定国和刘文秀的心窝,也让刚刚被整编的西营降卒们脸上血色尽褪。

“……为防微杜渐,免生肘腋之祸,着张世杰即刻将李定国、刘文秀二人解除兵权,械送京师,听候审查!其麾下所有西营降卒,就地解散,分发路费,遣返原籍,不得有误!钦此——!”

圣旨宣读完毕,整个校场,死一般寂静。

晨光熹微,映照着李定国瞬间惨白如纸的脸,和他微微颤抖的手。那柄插在地上的青锋剑,此刻仿佛有千钧之重。

刚刚整编完毕的军队,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帅帐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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