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城的初雪,细碎而安静地洒落在越国公府的琉璃瓦上,将这座日益显赫的府邸装点得愈发肃穆庄严。府内深处,那间承载着帝国核心机密的书房里,地龙烧得正暖,驱散了窗外的寒意,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里的凝重与期待。
张世杰站在窗前,望着窗外翩然落下的雪花,目光似乎穿透了重重屋宇,投向了遥远的西北方向。他手中摩挲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玉佩,这是苏明玉前日送来的一份关于边市选址与初期预算的简报中所附,寓意“平安顺遂”,但他此刻心中所虑,却远比商业蓝图更为幽深,关乎人心,关乎法统,关乎能否真正撬动蒙古高原那盘根错节的旧有秩序。
“四策定蒙”的宏图已然铺开,武力、经济、文化三根支柱都有了清晰的着力点,唯独这“政治怀柔”一环,还缺少一个足够分量、能够凝聚人心、且能被大明牢牢掌控的核心符号。漠南诸部虽表面归附,但其心难测,需要一个能让他们从情感和传统上更容易接受的“自己人”,来作为大明意志的传导者,一个披着蒙古外衣的大明代言人。
脚步声在书房外响起,沉稳而富有节奏。亲卫统领赵铁柱在门外低声道:“国公,他们回来了。”
张世杰猛地转身,眼中精光一闪:“让他们进来。”
书房门被轻轻推开,带着一股从外面带来的清冷寒气。当先一人,身形精干,面色黝黑,眼神如同鹰隼般锐利,正是“夜枭”组织的核心头目之一,代号“灰隼”。他身后跟着两名风尘仆仆、作商人打扮的属下,三人脸上都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完成艰巨任务后的亢奋。
“卑职灰隼,参见国公!”灰隼单膝跪地,声音因激动而略带沙哑。
“起来说话。”张世杰回到书案后坐下,目光灼灼地盯着他,“鄂尔多斯之行,结果如何?”
灰隼站起身,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物的物件,双手呈上:“回国公,幸不辱命!卑职等历时两月,遍访鄂尔多斯高原大小部落,暗中查探,终于……在黄河‘几’字弯内,一个名为‘乌审’的小旗,找到了目标!”
张世杰接过那油布包,入手沉甸甸的,他并未立即打开,而是沉声问道:“确认无误?”
“确认无误!”灰隼语气斩钉截铁,“卑职等通过多方印证,包括寻访到两位曾侍奉过林丹汗的旧部遗孀,以及暗中比对了其随身携带的、已残破不堪的旧物纹饰。此人确系林丹汗与囊囊太后所出之幼子,名额哲!其母产后不久便因颠沛流离去世,他由其姨母,一位同样落魄的贵族女子抚养长大。”
张世杰缓缓打开油布包,里面是一块半旧的羊皮,上面用炭笔勾勒出一个年轻人的面部特征,眉宇间依稀能看出几分蒙古贵族的轮廓,但更多的是一种长期处于困顿环境下的麻木与茫然。羊皮旁,还有一小块锈迹斑斑、刻有模糊鹰首纹样的铜饰。
“他现今境况如何?”张世杰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手指轻轻拂过那块冰冷的铜饰,这曾是雄踞草原的黄金家族,最后一点尊严的象征吗?
灰隼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神色:“回国公,甚是……潦倒。乌审旗台吉(首领)知其身份,却因其家族早已失势,对其并不重视,仅拨给少许瘦弱牛羊,任其自生自灭。额哲与其姨母住在破旧的蒙古包里,衣着寒酸,每日需亲自放牧那几十头羊才能勉强糊口。其姨母似有心疾,常年卧榻。额哲本人……沉默寡言,卑职等观察多日,未见其有何过人才能或雄心,倒像是一具被命运磨去了所有棱角的空壳。”
空壳?
张世杰的嘴角却微微勾起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空壳,有时候比那些野心勃勃、难以掌控的枭雄,更适合用来塑造。
他要的,不是一个能带领蒙古重新崛起的英雄,而是一个血统纯正、易于控制、能够承载大明意志的象征。一个活着的,流淌着孛儿只斤氏血液的图腾!
“他可知晓自己的身世?对当下境遇,可有怨言?对大明,态度如何?”张世杰连续发问,每一个问题都直指关键。
灰隼答道:“他知晓身世,其姨母似乎时常以此告诫他,要他隐忍,莫要惹祸。至于怨言……卑职等曾假扮行商,与之有过短暂交谈,言谈间能感受到其深藏的不甘与屈辱,但更多的是一种认命般的麻木。对于大明……他似乎并无太多概念,只知是南方强大的汉人王朝,灭了他家族的仇敌(建州女真),但也未曾表现出亲近或仇视,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迷雾。”
“很好。”张世杰轻轻吐出了两个字。
这简直是最理想的状况。拥有足以号令漠南蒙古的黄金家族血统,却无相应的实力与野心,身处困境,内心充满不甘却又无力改变。这样的人,一旦被给予希望,被捧上高位,最容易产生依赖,也最容易控制。
“你们是如何接触的?可曾暴露身份?”张世杰追问细节。
“卑职等谨遵指令,未曾暴露。只是以收购皮毛的商人身份,在其放牧时偶遇,攀谈了几句,赠予了一些盐巴和茶叶。他……很感激。”灰隼回答。
张世杰沉吟片刻,眼中闪烁着算计的光芒。他需要让额哲“合理地”来到大明控制之下,不能引起漠南蒙古,尤其是科尔沁等部的过度警惕。
“乌审旗的台吉,为人如何?”
“贪婪,且胆小。”灰隼精准地评价,“其人虽不重视额哲,却也知其身份敏感,既怕其惹祸牵连自己,又隐隐觉得奇货可居,态度颇为矛盾。”
“贪婪,胆小……这就好办了。”张世杰站起身,在书房内踱了两步,“传令下去,让在归化城的‘协理’官员,找个由头,比如……核查去年贡马数量不清,申饬乌审旗台吉。同时,暗示他,若能‘献上’前朝余孽,或可将功折罪,甚至另有封赏。”
他停下脚步,看向灰隼:“你们‘夜枭’派人盯紧乌审旗,确保额哲安全,并引导那位台吉,做出‘正确’的选择。记住,要让他觉得,是他自己为了摆脱麻烦、换取好处,主动将额哲‘送’出来的,而非我大明强取。”
“卑职明白!”灰隼心领神会,这是要将政治交易包装成部落内部的“进献”,最大程度降低负面影响。
“一旦额哲离开乌审旗,进入归化城地界,立刻以最高规格的礼仪迎接!”张世杰的语气变得郑重,“对外宣称,大明皇帝念及前元旧谊,不忍见黄金家族嫡系血脉流落草莽,特旨寻回,将予以厚待,使其重享宗室尊荣!”
他这是在为额哲的登场,铺垫一个合乎“道义”与“情感”的华丽舞台。寻回并厚待前朝宗室,彰显的是天朝上国的气度与胸怀,更容易软化蒙古各部的敌意,也为后续扶植额哲为蒙古共主,埋下了合法的伏笔。
“国公高见!”灰隼由衷赞道,这一系列安排,环环相扣,既达到了目的,又占据了道德制高点。
张世杰走回书案,提笔蘸墨,在一张空白的信笺上快速书写起来。
“铁柱。”
“末将在!”赵铁柱应声而入。
“将此密令,八百里加急,送至归化城刘文秀将军处,着他依计行事,不得有误!”张世杰将写好的命令封入火漆竹筒,递给赵铁柱。
“是!”赵铁柱接过命令,转身大步离去。
书房内再次只剩下张世杰与灰隼三人。
张世杰看着灰隼,语气缓和了些:“你们此行辛苦了,功劳簿上,会记下你们重重一笔。先下去好生休息,‘夜枭’接下来的重心,要逐步转向漠北喀尔喀三部的详细情报,尤其是其兵力部署、王庭位置、各部关系,为李定国将军的北伐,提供最精准的眼睛。”
“卑职领命!”灰隼及其属下躬身行礼,悄然退出了书房。
书房内重归寂静,只有炭火偶尔的噼啪声,以及张世杰手指轻轻敲击桌面的声音。
他再次拿起那块画有额哲肖像的羊皮,目光深邃。
一个潦倒的黄金家族后裔,即将被他从尘埃中捧上云端。这不仅仅是一步政治棋,更是一次人心的豪赌。他要用无尽的荣华富贵,唤醒额哲心底被压抑的不甘与野心(可控范围内的),然后用大明的力量,将这份野心引导向对大明有益的方向。
他将赋予额哲“顺义王”的尊号,帮他重建“察哈尔汗庭”的架子,让他成为漠南蒙古名义上的共主。而实际上,这个汗庭的每一根梁柱,都将由大明来打造,它的每一次呼吸,都将遵循大明的节奏。
额哲,将是他插在蒙古草原心脏地带的一面旗帜,一面写着“归顺大明,重铸荣光”的旗帜。这面旗帜,将吸引那些还对黄金家族存有念想的部落,分化那些摇摆不定的势力,为大明的政治怀柔与经济捆绑,提供一个最具亲和力的平台。
“黄金家族……孛儿只斤……”张世杰低声咀嚼着这几个字,嘴角泛起一丝冷峻的笑意,“成吉思汗的荣光,早已被风吹雨打去。如今,是时候由我大明,来为这片草原,书写新的传奇了。”
他仿佛已经看到,在不久的将来,额哲身着大明赐予的王袍,在归化城那象征性的汗帐内,接受漠南诸部王公朝拜的场景。而他自己,则将隐于幕后,通过这位傀儡汗王,悄然拨动整个蒙古高原的棋局。
然而,他心中也清楚,将一个“空壳”塑造成合格的“象征”,并非易事。额哲内心深处,那被压抑的不甘,在被骤然赋予巨大权势后,是否会失控?那些真正拥有实力的蒙古部落,如科尔沁,是否会真心认同这个被大明扶植起来的傀儡?
更重要的是,远在漠北的喀尔喀三部,以及西面野心勃勃的准噶尔,他们会如何看待这个突然“复活”的黄金家族象征?是会嗤之以鼻,还是会感受到威胁,进而采取某些不可预知的行动?
额哲这步棋,已然落下。它究竟会成为撬动北疆格局的神来之笔,还是会引发新的、更剧烈的动荡?
窗外,雪落无声。
书房内,张世杰的目光再次投向地图上那片广袤的赭色高原,一场围绕着一个落魄王孙的风云,正悄然汇聚。而这场风云,注定将席卷万里草原,改变无数人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