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上班,刘指导员就夹着那摞熬了一晚上精心修改的方案,脚步匆匆地去了街道办事处。他憋着一股劲儿,胸腔里仿佛揣着一团火,非得把这“教育改造”的深远意义和具体构想跟王主任掰扯清楚、落到实处不可。
可谈话只进行了不到一半,办公室里的气氛就像是结了冰。刘指导员引经据典,从思想改造的必要性讲到培养社会主义新人的重要性,再阐述这“青年服务队”如何能成为新时期群众工作的创新样板,他滔滔不绝,自觉理由充分,逻辑严密。王主任一开始还端着茶杯,偶尔“嗯”、“啊”地应付两声,但随着时间推移,她的眉头越皱越紧,脸上那点程式化的客气笑容都快挂不住了,手指下意识地在光亮的桌面上一下下地敲着,透出明显的不耐烦。
“刘指导员,”王主任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他,语气生硬,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你设想的这个服务队,初衷嘛,听起来是好的。但是,具体怎么操作,人员怎么管理,经费从哪出,效果怎么评估,街道有街道的全盘规划和统筹考虑!你们派出所,主要的职责是配合我们街道,抓好片区内的安全秩序,把人给我管住、看牢,别出乱子,别给我添麻烦!这才是你们的正差!至于这个服务队的管理权责归属,昨天你们所的李成钢同志来,我已经表达得很明确了,必须以我们街道为主!这不是菜市场,可以讨价还价!”
刘指导员一听这话,心里那团火苗噌地又窜起老高,他急忙争辩:“王主任,话不能这么说啊!这人员的组织筛选、日常的思想动态把控、教育转化的成效评估,这哪一样能离得开我们公安的专业力量?我们应该……”
“刘指导员!”王主任的声音陡然拔高,手中的茶杯“咚”地一声不轻不重地顿在桌上,溅出几滴褐色的茶水。她目光锐利地盯着他,像要看穿他似的,“我看你还没搞清楚状况!现在的核心问题是——你今天要做的,是向我,向街道办事处,汇报你们派出所打算如何配合、支持街道的这项试点工作!而不是在这儿,跟我坐而论道,商定这工作到底该怎么开展!基本的流程和层级观念,还需要我反复教你吗?”她顿了顿,语气更加冷硬,“你们公安分局没有领导吗?如果真要谈权责划分、谈联合主导,让你们分局派一个级别上能跟我对等的同志来谈!这点规矩,你都不懂?”
“身份对等”这四个字,像一根烧红的针,猛地扎进了刘指导员的心口。他浑身一激灵,这才猛地意识到问题真正的症结所在。自己一个科级干部,在王主任这位正儿八经的处级干部面前,刚才那番踌躇满志的“高谈阔论”,在对方眼里,恐怕简直就是不懂规矩、越级妄议的笑话。光想着怎么把这件于国于民都有利的好事办成,怎么把这帮走在歧路边缘的年轻人引回正途,怎么把这潜在的“工作成绩”做出来、把这“教育意义”凸显出来,却偏偏把这最现实、最硬邦邦的级别门槛和官场规则给忘得一干二净。一股混杂着羞惭、懊恼和无力的燥热“轰”地涌上脸颊,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塞了一团棉花,所有准备好的道理和说辞,全都死死堵在了嗓子眼儿,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王主任……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刘指导员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额头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行了,”王主任显然不想再跟他多费口舌,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直接下了逐客令,“今天的汇报就到这儿吧。回去跟你们张所长好好汇报汇报今天的情况。我呢,就等着你们公安方面拿出一个明确的、配合街道工作的、切实可行的方案来。”她的语气似乎缓和了一点,但那股不容置疑、居高临下的意味反而更加浓重了。
刘指导员像是斗败了的公鸡,灰头土脸地夹着那份已然毫无分量的方案,灰溜溜地回了派出所,直接钻进了张所长的办公室。他带着一肚子憋屈和沮丧,把见面的经过,尤其是王主任最后那句“喊个对等的来”的原话,一字不落地复述了一遍。
张所长靠在椅背上,听着听着,眉头就锁成了一个疙瘩,手指烦躁地在木质扶手上敲打着。“啧!你看看,我说什么来着!就这么一个管教几十个小年轻的破事,屁大点功夫,怎么就能弄这么复杂?啊?”他猛地坐直身体,声音里透着火气,“还要惊动分局?让分局派人去跟街道谈?分局领导一天天日理万机,光是市局、区里的各项专项行动就忙得脚打后脑勺了,能为咱们这点鸡毛蒜皮、争权夺利的事儿去专门汇报请示?不够折腾的!我看啊,”张所长大手一挥,显然已经失去了耐心,下了决心,“干脆!就按老刘和老陈他们案件队的意见办!也别费那劲搞什么服务队了!重拳出击,从严从快!就挑最近跳得最欢、闹事最狠、有过前科的那几个,证据扎实点,该拘留的拘留,该报劳教的抓紧整理材料报送上去!扔劳教农场去!正好杀几只鸡,儆儆那群无法无天的猴子!这比弄那个虚头巴脑的服务队省心多了,效果立竿见影!劳教农场不一样是改造嘛!还更彻底!”
刘指导员一听就急了,猛地站起来:“老张!不能这样一刀切啊!大部分年轻人就是一时糊涂,犯了点小错,主要还是得靠教育、靠引导!一棍子全给打到拘留,劳教农场去,惩罚太重了!这太简单粗暴,不符合政策精神,也毁人一辈子啊!”
“行了行了老刘!我的大指导员!”张所长毫不客气地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我知道你心肠好,想挽救失足青年,理想很崇高!可现实情况它不允许啊!街道那边现在明确卡着管理权不放,咱们派出所硬凑上去算怎么回事?出人出力出资源,最后功劳全是街道的,出了纰漏责任全是咱们的!这种费力不讨好、还容易落埋怨的傻事,咱们能干吗?就这么定了!先按拘留、劳教的路子处理!尽快把这份安宁给我维持住!”
刘指导员看着张所长那张写满“此事已定,无需再议”的脸,知道再争辩下去也是徒劳,心里堵得像压了块大石头,沉甸甸、凉飕飕的。他闷闷地站起来,声音都透着一股无力感:“行吧,老张,你是所长,你定了调子,我执行。不过,我对这个处理方向,还是保留我的个人意见。这事……唉,我再想想,看看还有没有别的路子。”他心里盘算着,也许,该找个机会去分局一趟,找找主管思想政治工作的政委“汇报一下思想”,“聊聊”这个情况。
另一边,李成钢下片区跑了一整天,处理了几起邻里纠纷,又查看了几个重点地段的治安情况,直到下午四点多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派出所。刚走进办公室,就感受到一股不同于往常的氛围。内勤的祝大姐、师傅老吴,还有消息灵通的户籍警林雨昕几个人没像平时那样各忙各的,而是围在暖水瓶旁边,端着各自的茶缸,低声唠着嗑。办公室里弥漫着一股茉莉花茶香气和一种心照不宣的闲话家常的味道。
“哟,小李回来啦?快过来快过来,刚沏的茶,还烫着呢,赶紧喝口解解乏。”师傅老吴眼尖,首先看见他,热情地招手招呼着,拿起暖瓶给李成钢那掉了漆的茶缸里续上热水。
李成钢道了声谢,捧着热乎乎的茶缸,在他们旁边找了个凳子坐下,确实感到一阵暖意和放松。
林雨昕年纪最轻,性子也活泼,藏不住话。她立刻压低声音,身体微微前倾,带着点神秘兮兮又按捺不住的笑意,冲着李成钢挤挤眼:“哎,李哥,你听说了没?今天上午,咱们刘指可是在街道办,吃了王主任好大一个瘪!碰了一鼻子灰回来的!”
祝大姐慢悠悠地吹开茶缸里的浮沫,抿了一小口,一副早已洞察一切的表情,接过话头:“老刘这个人啊……唉,怎么说他好呢?在部队里就是文化教员出身,搞政工搞了一辈子,满脑子装的都是理想主义的那套东西。他呀,就光盯着那个他想看到的‘结果’——想着把这帮小年轻都改造好了,个个成为积极分子,那多好一事儿啊!脸上有光,成绩漂亮。可这办成事的过程里边,那些沟沟坎坎、人情世故、权力分寸,他是半点没往心里去!跟街道那个精明能干、摸爬滚打上来的王主任打交道,他那套书本上的大道理,能管用才怪了!”她的语气里带着几分过来人的了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揶揄。
李成钢默默地喝着滚烫的茶水,听着,没有插话。他心里跟明镜似的,这事的症结究竟卡在哪里,甚至比在场的人看得都更透一些。
老吴是所里的老资格了,经验丰富,看法也更实际。他咂摸了一口浓茶,叹了口气,说出的话更加直白:“这事啊,要我说,从根儿上讲,对那几个可能要倒霉、被当成典型送去劳教的小青年来说,未必完全是坏事。真被这么狠狠敲打一下,扔进去吃几年苦头,说不定真就知道怕了,知道回头了。可对咱们所里呢?”
他环视了一下几人,压低了声音,“这工作量,铁定是又添了一层麻烦!立案、取证、整理卷宗、上报审批……哪一样不得折腾?要是咱们自己能把这‘义务服务队’攥在手里,弄好了,出了成绩,那是咱们整个派出所的功劳,辛苦点也值!
可要是变成街道主导,咱们只是配合出力……”老吴师傅连连摇头,脸上写满了“不划算”,“那咱们出人出力甚至可能还要出钱,图个啥?图个替别人看孩子,最后果子还让人家摘了?搞不好出了岔子还得咱们背锅。这买卖,忒不划算了!所以啊,所长想着快刀斩乱麻,报劳教,虽然狠了点,但也省心啊。”
办公室里一时安静下来,只剩下喝茶时轻微的吸溜声和窗外传来的零星车铃声。张所长的意思已经再明确不过了,估计那几个刺头,这次是在劫难逃,要当那被杀的“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