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明亮的灯光下,一家人围着小方桌,桌上的饭菜冒着热气。王秀兰放下筷子,看着女儿李雪姣,语气笃定:“雪姣啊,嫁妆这事儿不能拖了。缝纫机必须得有一台!正经陪嫁物件儿,姑娘家过日子,缝缝补补哪离得了它?以后给婆家做点针线活也体面。”
李建国“滋溜”喝了口汤,抹抹嘴,不以为然:“体面顶啥用?实在才是真!我看自行车最实惠!缝纫机,”他朝简宁那边抬抬下巴,“你嫂子当初陪嫁那台,多精神!可用了几回?锁边、穿线,麻烦!自行车多好?上下班、回娘家、赶集,腿脚功夫全省了,风吹日晒都不怕。”
李雪姣眼睛亮晶晶地,立刻接话:“爸,缝纫机笨重占地儿,自行车风吹雨淋的……手表多好啊!戴手上多神气,走到哪儿看时间都方便,还不用老抬头找挂钟!”她下意识摸了摸手腕,一脸向往。
桌子另一边,李成钢正小心地给儿子李思源喂着米糊糊。小闺女李思瑾自己拿着小勺,认真地往嘴里送饭,脸蛋上沾了几粒米。李成钢抽空给女儿擦了擦脸,抬头说道:“爸,妈,雪姣,咱家情况你们知道,六口人上班,工业券攒得还成,买一样大件儿的票基本够了。关键是……咱们到底先紧哪样?”
他话音未落,李思源扭着身子不肯吃了。简宁赶紧放下碗,接过儿子哄着,顺着丈夫的话补充:“成钢说得对,票咱家应该不缺。难就难在这‘三转一响’如今都太紧俏了!缝纫机、自行车、手表,还有收音机,商店里摆出来的少,等货的人排老长队。就算咱们手里攥着票,也得提前去打招呼、排队等,不然好东西转眼就没了。”她轻轻拍着儿子,看向家人,“所以啊,咱们得赶紧定下来买哪样,趁早去把东西落实,这才是正经事儿。”
王秀兰听了,眉头稍微舒展了些,但还是坚持:“票够就好说……可缝纫机是正经嫁妆,少不了!”
李建国立刻反驳:“自行车才最中用!过日子离不了的家伙什!手表?那是小姑娘家图个好看新鲜。”
李雪姣不服气地嘟囔:“好看实用有啥不好……”
李成钢看爹妈又要争起来,把闺女李思瑾碗边掉的一粒米捡起来,沉稳地说:“我看这么办。吃完饭,妈你把装工业券的盒子拿出来,咱们再点点数,心里有底。然后一家人好好商量,票既然够买一样,咱就定下来买哪个最合适、最着急用。简宁提醒得对,”他冲妻子点点头,“定了就得赶紧去买点掉,这玩意儿真得靠抢。别咱们在家争半天,看好的东西飞了,那才真瞎耽误功夫。”
桌上短暂安静了一下,碗筷声和孩子的吧嗒声清晰起来。有了充足的工业券垫底,“买什么”的讨论取代了“买不买得起”的焦虑,变成了全家更实在也更需要尽快达成共识的焦点。收音机虽然也在“三转一响”之列,但在这个讨论嫁妆核心大件的夜晚,暂时被放在了次要位置。
…………
晚饭后经过商量把要买的大物件得到统一后。李成钢好不容易把闺女李思瑾和儿子李思源拾掇利索塞进被窝,让姐姐哄着弟弟玩布老虎。他刚在书桌旁坐下,翻开那几本卷宗,门板就被拍响了。
“成钢?歇下了吗?”是二大爷刘海中那熟悉的大嗓门,隔着门板也能听出点刻意压低的劲儿。
李成钢赶紧起身开门。二大爷刘海中手里赫然提溜着一个旧网兜,里面几个圆滚滚的鸡蛋正随着动作轻轻晃荡。
“二大爷?这么晚了,快进屋暖和暖和!”李成钢连忙把人让进屋,顺手带上门挡住冷风。
刘海中进屋后,把网兜小心翼翼地搁在靠近门口的矮柜上——既显眼,又不会碍事。“没啥好东西,徒弟们孝敬的,给俩孩子添个菜。”他搓了搓手,有点不好意思地瞅了眼书桌,“没耽误你看案子吧?”
“瞧您说的二大爷!您老惦记着,我们都不好意思了!快坐快坐!”李成钢拉过板凳,又倒了杯热开水递过去,“有事儿您说话,跟我还见外?”
刘海中这才坐下,捧着搪瓷缸暖手,清了清嗓子,脸上那点局促慢慢褪去,换上点压不住的得意,又掺杂着明显的苦恼:“成钢啊,是这么档子事儿……厂里,咳,轧钢厂,前阵子给我分配了个新差事。”他顿了顿,腰板下意识挺直了点,兼“技术科,培训股,副股长!暂时还是以工代干身份,不过正经管着全厂新学徒锻工和一二级锻工的实操培训!”
说到技术活儿,他眼睛亮了,粗糙的大手一比划,嗓门也恢复平时的敞亮:“手把手教他们打铁?看火候?淬火?嘿!咱老刘干了小三十年锻工,这点玩意儿还不跟喝凉水似的?闭着眼都能给他们捋顺溜喽!厂里把这活儿交给我,那是找对人了!踏实!”
可紧接着,他脸上的光华“唰”地暗了,眉头锁成个疙瘩,五指烦躁地在膝盖上敲打着,仿佛那些看不见的字儿在挠他的心肝肺:“可坏就坏在……上头非要弄成书面材料!什么培训大纲、操作规程、技术要点……哎哟我的老天爷!”他重重叹口气,像被抽了脊梁骨,“让我抡上一天大锤,眼皮都不带眨一下!可让我坐板凳上,对着那白花花的纸,抓笔杆子?比打块生铁还费劲!憋得我脑门子直冒汗,写了半天,纸上除了‘同志们要认真学习’几个字儿,屁都没憋出来!废纸丢了一箩筐!这不是要了老命嘛!”
他往前凑了凑,眼神带着热切的恳求:“成钢,二大爷知道你也忙,但你媳妇儿简宁,那可是真本事!分局宣传科出来的大笔杆子,写文章那叫一个行云流水!你看……能不能麻烦你媳妇儿帮二大爷指点指点迷津?咱不求多好看的花架子,就求能交差,让厂里那些坐办公室的秀才们能看懂我这老粗写的是啥意思就成!”
李成钢一听,乐了,真心实意地替二大爷高兴:“嘿!二大爷!刘副股长!您这可是高升啊!这么大喜事儿您也不早说!技术科培训股副股长,管着全厂新人的手艺活儿,这是厂里对您老手艺的信任!恭喜恭喜啊!”他竖起大拇指,“说到写材料,您算找对人了!这事儿简宁比我强百倍!她是行家!您坐着,她刚收拾完厨房,我喊她!”
话音未落,简宁擦着手从外屋进来了。李成钢三言两语就把二大爷这“升官的烦恼”快速交代了一遍。
简宁听了,温和地笑了笑,在刘海中旁边的板凳上坐下:“二大爷,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儿!说明您是厂里的技术骨干,经验宝贵着呢!写材料这事儿您别犯愁,咱这样……”她声音平缓,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您就把平时在车间里怎么教新徒弟的,拣最基础、最紧要的几样活计,一样一样跟我念叨念叨。比方说,新人来了第一天,您先教他什么?第一步做什么?怎么握锤才不吃亏、有力道?炉子里火苗到什么颜色、铁块烧到什么程度算火候刚好?最容易出岔子的是哪一步?您平常又是怎么掰开揉碎了给他们讲明白的?”
一听这个,刘海中像找到了主心骨,眼睛立刻放了光:“哎!这个我门儿清!咱先从这开炉说起……”他立刻打开了话匣子,连说带比划,唾沫星子仿佛都带着灼热的铁屑味儿。说到关键处,大手拍得空气啪啪响。
简宁听得极其认真,像在倾听宝贵的经验。她适时地问:“二大爷,您说的‘凭感觉听声音’,这声音是‘当啷’脆响,还是‘噗噗’闷响?铁块砸到边沿发白卷曲,还是中间凹下去才算到位?”“对!安全最重要!戴帽子、护脚布!这点必须单列出来,还要写上不戴的后果,吓唬吓唬那帮小子!”
她一边听,一边拿过李成钢的纸笔,快速地记下关键词和要点。刘海中那些带着浓厚车间气息、有些啰嗦甚至夹杂着老北京土话的经验之谈,被她巧妙地梳理、提炼、归类,转化成一条条清晰、实用、带着点书面味儿但又不失技术核心的表述。她像在帮刘海中整理他的宝贝工具箱:“二大爷,您看,咱把刚才说的这几步,归拢成‘锻工入门五步走’好不好?第一步:备料与工具检查;第二步:观火识温与坯料判断;第三步:握锤姿势与发力要领……后面以此类推?再把安全铁律和常见错误单列成章?”
“哎哟!对对对!就是这么个理儿!”刘海中看着那纸上渐渐成型的条目,激动得一拍大腿,差点蹦起来,脸上的愁云彻底散了,“简干事!你这脑子!太灵光了!这么一捋,我这心里头啊,就跟那炉门打开了似的,亮堂堂!听着全是咱干过的活儿,看着也顺眼!比我自己瞎琢磨强一万倍!”他搓着手,看着那张纸,像看一件刚打好的得意工件。
在简宁耐心细致的引导和帮助下,一份虽然字迹潦草、语言朴实无华,但条理分明、重点突出、全是硬邦邦实操干货的培训材料草稿,终于成了形。刘海中如获至宝地捧着那张纸,心里的石头落了地,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哎呀呀!成了!可算成了!简干事,今儿晚上可真是多亏了你!帮了二大爷大忙了!我老刘记下了!”
他抬头一看挂在墙上的老挂钟,“哎哟”一声赶紧站起来:“坏了坏了,都这点儿了!耽误你们两口子歇着了!成钢,简宁,今儿个太麻烦你们了!二大爷心里有数!”说着就往门口走,动作麻利地从棉袄内兜里掏出一盒崭新的“大前门”,“啪”地按在矮柜上那个装着生鸡蛋的网兜旁边:“拿着抽!一点心意!”
拉开门,一股冷风灌进来,他像是忽然想起来,又猛地回头,压低声音,带着长辈特有的关切:“对了成钢,”他朝里屋方向努努嘴,声音更低了,“听说雪姣那丫头对象处得差不多了?眼瞅着要办事儿了?那‘三转一响’的嫁妆,工业券凑齐了吗?”他拍了拍自己胸前的口袋,语气不容拒绝:“二大爷这些年也攒下一些,不多,但你们要是短几张,千万别抹不开面儿!只管言语!听见没?跟我客气我跟你急!”
说完,不等李成钢和简宁推辞,他风风火火地出了门。
屋里,炉火的红光微微摇曳,映着矮柜上那盒崭新的烟和旁边网兜里几个圆润的生鸡蛋。李成钢和简宁相视一笑,那股邻里间朴实又热乎的情谊,悄然弥漫在小小的房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