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风暴,涤荡了多少人和事。李成钢虽然因为各种原因,未能更进一步,反而从派出所副所长的位置调回了分局,成了一个普通的民警,但他对此看得很开,甚至有些庆幸。能在这变幻莫测的十年里全身而退,保得家人平安,已是极大的幸运。职位高低,他早已不那么看重了。
眼下,让他和妻子简宁操碎了心的,是女儿李思瑾的前程。轰轰烈烈的“上山下乡”运动仍在继续,无数青年被送往农村边疆。李成钢和简宁无论如何也不忍心让从小没吃过什么苦的女儿去受那份罪。
两人几乎动用了这些年积攒下的所有人情和关系,求爷爷告奶奶,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抓住了一个机会,为女儿争取到了一个参军的名额。虽然只是个普通的通讯兵,但毕竟是在部队,离家也不算太远——就在石城的通讯站,总比去北大荒、云南兵团要强上千百倍。
今天,就是女儿离家去部队报到的日子。
站台上,气氛带着离别的伤感和对未来的担忧。简宁一边最后一次检查着给女儿准备的行李,一边不住地掉眼泪,嘴里反复念叨着:“那边冬天冷,毛衣毛裤一定要穿在里面……训练累了千万别硬撑……想家了就给家里写信……”
李思瑾穿着略显宽大的新军装,眼眶也是红红的,努力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不停地点头:“妈,我知道,您别担心了……”
李成钢看着女儿,心里也是百感交集。他深吸一口气,把女儿叫到身边,语气沉稳地嘱咐道:“思瑾,到了部队,和在家里不一样。第一,要跟班长、排长这些干部搞好关系,不是让你去巴结,而是要听话、守规矩,让他们觉得你是个踏实肯干的兵,这样你日子才好过。”
他顿了顿,继续道:“第二,爸给你带的那些吃的、用的,别太小气,大方点,分给同班的战友们一起分享。人心都是肉长的,你对别人好,别人也会对你好。特别是那些农村来的战友,可能条件更艰苦些,能帮衬就帮衬一点。”
“第三,”李成钢看着女儿的眼睛,说得格外语重心长,“你是城镇兵,爸妈想办法让你参军,不是为了让你去争功评先进,最主要的是让你安安稳稳度过这三年,避开下乡。所以,在部队里,老老实实完成本职工作,不该问的不同,不该凑的热闹别凑,平平淡淡就是福。其他的,别多想,也别去奢求,明白吗?”
李思瑾认真地点着头:“爸,我记住了。我会好好的,不让你们担心。”
虽然父亲的话听起来有些“不求上进”,但经历过家庭起伏、见识过风雨的李思瑾,深深懂得“平安是福”这四个字在那个时候有多么重的分量。
火车站台上,人头攒动,到处都是送子参军的家庭。呜咽声、叮嘱声、汽笛声混杂在一起。
李成钢用力拍了拍女儿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简宁则抱着女儿,哭得难以自抑。
最终,绿皮火车还是在一声长鸣中,缓缓启动,载着穿着崭新军装、对未来充满迷茫也带着一丝憧憬的李思瑾,驶向了远方。
李成钢搂住哭泣的妻子,望着火车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言语。作为父亲,他能做的已经都做了。剩下的路,需要女儿自己去走了。他只希望,女儿能记住他的话,在那座绿色的军营里,平安、平稳地度过这段特殊的青春岁月。时代的洪流依旧汹涌,但至少,他为女儿争取到了一艘相对稳固的小船。
送走了女儿,李成钢和简宁回到显得有些空荡的家中。父亲李建国已经退休两年了,褪去了工人的忙碌,日子突然清闲下来,一开始还真有些不习惯。整天在家里转悠,不是摆弄那台老收音机,就是对着窗外发呆,让王秀兰看着都嫌他碍事。
后来,也不知道怎么的,他和前院的三大爷阎埠贵凑到了一块儿。这一对老伙计,一个曾是背着工具包的电工,一个是拨算盘的小学教员,退休后却找到了共同的“事业”——钓鱼。
从此,只要天气不是特别恶劣,总能看见两人一大早就扛着渔具,提着个小马扎,蹬着破自行车,结伴往城外河边去。李建国的那套渔具还是李成钢托人给他买的,虽然不是什么高级货,但老爷子爱惜得跟什么似的。
其实,谁都知道,就城外那条小河沟,这么多人钓鱼,再加上他俩那半吊子的钓鱼技术,十次里有九次都是空手而归。偶尔走大运钓上来一两条指头长的小猫鱼,都能让两人高兴半天,小心翼翼地放进小桶里,能念叨一路。
但对他们来说,钓不钓得到鱼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个由头出去透透气,有个老伙计能说说话。
“老李,你看我这漂,刚才是不是动了一下?”三大爷扶着他的深度近视眼镜,紧张地盯着水面那纹丝不动的浮漂。
李建国眯着眼瞅了半天,吐出一口烟:“动个屁!那是风吹的!你呀,心不静!钓鱼讲究个耐心!跟你当年教学生似的,能急吗?”
“嘿!我说老李头,你倒说起我来了?你那鱼饵都快让虾米啃光了,自己都没发现!”三大爷不服气地回怼。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斗嘴抬杠,时间就在这潺潺流水和袅袅烟圈中不知不觉溜走。有时候啥也不说,就那么并排坐着,看着水面发呆,各自想着心事,想想儿女,想想这忽忽悠悠就过去的大半辈子。
钓到日头偏西,收拾家伙回家。多数时候桶里都是空的,但两人照样乐呵呵的。
“今儿差点就上条大的!那劲儿足的!”李建国总能找到说辞。 “可不嘛!我那窝子打得好,就是鱼还没进窝!”三大爷立刻附和。
回到家,王秀兰要是问一句“今天收获咋样?”,李建国就会煞有介事地摆摆手:“唉,河水太凉,鱼不开口。”或者“老阎那边动静太大,把鱼都吓跑咯!”
王秀兰和三大妈早就摸透了他俩的底,也懒得拆穿,只是笑着摇摇头,给他们端上热饭热菜。
这钓鱼,钓的不是鱼,是退休后的一份闲适,是老哥们儿之间的一份情谊,是躲避家里老太太唠叨的清净,也是对抗岁月流逝的一种方式。虽然平淡,甚至有些无聊,但在那个刚刚过去的、令人心悸的动荡年代之后,这份平淡无聊,却显得如此珍贵和安详。李成钢看着父亲能找到这样的消遣,心里也踏实了不少。
傻柱还是老样子,打着光棍,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这天他下班回来,手里提溜着食堂带回来的铝皮饭盒,晃晃悠悠地进了院子。一眼就看见李建国和三大爷阎埠贵正坐在院当间的小马扎上,收拾他们那套基本没派上什么用场的渔具,旁边的小水桶里照例是清澈见底,连片鱼鳞都没有。
傻柱那嘴撇得跟八字似的,立刻来了劲,扯着嗓子就开始嚷嚷:“哎哟喂!我说二位老前辈!您们这又是‘出征’归来啊?看这架势,又是去河边喂了一天的鱼吧?啧啧啧,这桶干净得都能照镜子了!改明儿我也跟您二位去,我不带鱼竿,我带个烙饼,就着您二位这‘空军’战绩,我能多吃两碗饭!”
他这话说得阴阳怪气,挤眉弄眼,等着看俩老头跳脚反驳。
要是搁以前,三大爷准得跟他斗上几句嘴,什么“傻柱你懂个屁”、“我们这是陶冶情操”之类的话。但今天,三大爷只是慢悠悠地抬起眼皮,轻飘飘地瞥了傻柱一眼,那眼神里带着点懒得搭理的神气,仿佛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胡闹。
然后,三大爷压根没接傻柱的话茬,而是慢条斯理地把手里的鱼线绕好,放下渔具,站起身,朝着屋里喊了一声:“阳阳!乖孙子,出来,爷爷带你去出去遛弯!”
话音刚落,他的小孙子就蹦蹦跳跳地跑了出来。三大爷牵起孙子的手,看也没看傻柱一眼,祖孙俩有说有笑地就往外走,直接把傻柱晾在了原地,仿佛他刚才那通嚷嚷是对着空气说的。
李建国更是连头都没抬,专心致志地收拾着鱼竿,仿佛傻柱不存在一样。
傻柱一个人站在那里,举着饭盒,脸上的嘲笑表情还没完全收起来,就僵在了脸上。预想中的唇枪舌剑没有发生,对方直接把他当成了空气,这种彻底的漠视,反而比跟他吵架更让他难受。
他张了张嘴,还想再说点什么找补一下,却发现唯一的观众(三大爷)已经走了,剩下的李建国根本不理他。他顿时觉得讪讪的,一股说不出的尴尬和失落涌了上来。
“嘁……没劲……”傻柱自觉无趣地嘟囔了一句,声音小得只有自己能听见。他悻悻地拎着饭盒,踢踢踏踏地往回走,那背影显得格外落寞。
院子里,只剩下李建国不紧不慢收拾渔具的窸窣声。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也把傻柱那点可怜巴巴的喧闹,衬得更加苍白无力。时代在变,院子里的人也在变,似乎只有傻柱,还停留在用插科打诨来掩饰孤独和引人注意的老路上,却发现自己越来越跟不上节奏,也越来越没人愿意接他的茬了。
李成钢坐在床上,回想起风的这十年里发生的点点滴滴,不禁感叹好几次犹如刀尖上跳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