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步的尝试,如同在坚硬的冻土上撬开了一道缝隙。
接下来的日子,苏亦承的康复训练进入了与自身极限拉锯的、更为艰苦卓绝的阶段。
每天清晨和傍晚,在老槐树下那两把高背椅构成的方寸之间,都会上演一场无声的角力。
苏亦承扶着椅背,在陆文生沉稳的目光守护下,一次又一次地尝试将身体的重量更平均地分配到双腿上,尝试着延长双脚共同站立的时间。
过程远非浪漫。
左腿长期缺乏负重,肌肉力量薄弱,关节稳定性差,每一次加重都伴随着剧烈的酸胀、不受控制的颤抖,甚至偶尔尖锐的刺痛。
汗水常常在短短十几分钟内就浸透他的衣衫,额发湿漉漉地贴在苍白的额角。
他紧咬着牙关,指节因用力抓着椅背而泛白,有时甚至会因为力竭或突如其来的肌肉痉挛而险些跌倒,被时刻警惕的陆文生一把牢牢扶住。
陆文生成了他最严苛的教练,也是最坚实的后盾。
他冷静地记录着每一次训练的时长和苏亦承的反应,精确地掌控着增加的负重极限,在他即将崩溃时给出不容置疑的指令“坚持五秒”,又在他达到极限时果断叫停。
他的手掌总是适时地出现在苏亦承腰后或臂弯,提供着恰到好处的支撑,那稳定的力量是苏亦承敢于一次次挑战痛苦边缘的全部底气。
除了负重站立,陆文生也开始引导他进行更复杂的平衡训练和肌肉激活练习。
单腿站立,当然是右腿、微幅下蹲、脚踝的环绕与屈伸……每一个看似简单的动作,对如今的苏亦承而言都如同攀越高峰。
挫败感如影随形。
有些日子,他会感觉进步明显,站立的时间明显延长;而有些日子,却仿佛一夜回到解放前,左腿软绵无力,连最基本的承重都变得艰难。
情绪的起伏如同六月的天气,时而晴空万里,时而阴云密布。
在一次训练后,因状态不佳而情绪低落的苏亦承,看着自己依旧纤细无力的左腿,忽然泄气地一拳捶在轮椅扶手上,声音里带着罕见的暴躁和沮丧:“到底还要多久?!这该死的腿什么时候才能听使唤。”
陆文生没有立刻安慰他,只是沉默地拧干热毛巾,递到他手里,然后蹲下身,开始一如既往地帮他放松肌肉。
直到苏亦承急促的呼吸渐渐平复,他才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着他:
“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这不止是伤筋动骨。”
他的语气没有波澜,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身体有自己的修复节奏,急不来。我们比的不是速度,是最后能不能走到终点。”
他的话像一瓢冷水,浇灭了苏亦承心头的焦躁之火,也让他瞬间清醒。
是啊,他太心急了,急于回归正常,急于摆脱这病弱的状态,急于回到他熟悉的世界和岗位上去。
他看着陆文生沉静的眼眸,那里面没有丝毫不耐,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包容和永不动摇的陪伴。
苏亦承深吸一口气,接过毛巾,胡乱地擦了把脸,将那股无力感强行压了下去。
“知道了。”他闷声说。
自那天起,苏亦承调整了心态。
他不再执着于每日的进步幅度,而是开始真正专注于训练本身,感受着肌肉纤维在痛苦中一点点被重新唤醒、连接、强化的过程。
他学会了与身体的滞后和反复和平共处,将挫败视为康复路上必然的组成部分。
与此同时,他对《长河》后期工作的介入也愈发深入和频繁。
与作曲家的越洋电话讨论常常持续到深夜,对着电脑屏幕一帧帧调整色调和剪辑节奏,与远在海城的剪辑师、特效团队进行密集的线上会议。
工作的回归,分散了他对康复痛苦的过度关注,也让他重新找回了部分自我的价值和掌控感。
陆文生则完美地扮演着后勤部长与康复师的双重角色,确保他的生活与工作无缝衔接,在他沉浸工作时递上一杯热茶,在他训练疲惫时准备好药浴,在他与团队沟通遇到瓶颈时,提供一个局外人清醒而质朴的视角。
日子就在这汗水、疼痛、专注与陪伴交织的节奏中,悄然滑入盛夏的深处。
当苏亦承某天傍晚,再次站上体重秤,看着指针稳稳地停在一个比上周又增加了些许的数字上时。
当他扶着椅背,能够不再剧烈颤抖地、稳稳站立超过十分钟时。
当他甚至在陆文生的保护下,尝试着极其缓慢地、交替抬起脚跟,模拟出“行走”的预备姿态时——
他知道,最艰难的阶段,正在被他一点点抛在身后。
南风吹过庭院,带着灼热的气息和草木疯长的喧嚣。
苏亦承抬起头,望向天边那一片被夕阳点燃的、绚烂如火烧的云霞,心中一片沉静般的灼热。
他正在用自己的双腿,重新丈量这片土地,也重新走向那个完整的、强大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