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下午,日头偏西,空气中依旧涌动着灼人的热浪。
毛豆开着合作社那辆半旧的皮卡,载着苏亦承和陆文生,驶向永安镇的长途汽车站。
车厢里有些沉闷,毛豆试图说些村里最近的趣事活跃气氛,但效果寥寥。
苏亦承靠在窗边,看着窗外熟悉的风光一点点被甩在身后,握着单拐的手微微用力。
陆文生坐在他身旁,目光平视前方,侧脸线条一如既往的沉静,只是偶尔投向苏亦承时,眼底深处会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复杂情绪。
车站不大,人头攒动,混杂着各种方言和行李拖拽的声响。
毛豆抢着去帮苏亦承办理行李托运,陆文生则扶着他,穿过略显拥挤的人群,来到候车室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
“就送到这儿吧。”苏亦承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着陆文生。
车站广播里女声清晰地播报着班次信息,催促着离别。
陆文生看着他,没有说话。
他的目光细细描摹过苏亦承的眉眼,掠过他比数月前坚实了许多的肩膀,最后落在他倚靠着的单拐上。
千言万语哽在喉头,最终只化作一句最朴素的叮嘱:“万事小心。”
苏亦承重重地点头:“你也是。”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家里……就交给你了。”
“嗯。”陆文生应道,声音沉稳。
毛豆办完手续跑了回来,将车票和证件递给苏亦承,挠了挠头,憨厚的脸上满是不舍:“亦承哥,到了给个信儿,有事随时打电话。”
“知道了,快回去吧,合作社那边离不开你。”苏亦承拍了拍他的肩膀。
毛豆又看向陆文生,陆文生对他微微颔首,示意他先走。
毛豆这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候车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人面对面站着。
喧嚣仿佛被隔绝在外,形成一个短暂的、只属于他们的静谧空间。
苏亦承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他松开一直轻轻扶着陆文生手臂的手,向后退了半步,仅仅依靠单拐的支撑,稳稳地站住了。
他的脊背挺得笔直,目光清亮地看着陆文生。
“文生,你看,”他嘴角扬起一个带着点骄傲、又有些孩子气的弧度,“我能自己站好了。”
陆文生看着他在人群中独立的身姿,看着他眼中那簇经历过磨难却愈发灼亮的火焰,胸腔里那股混合着担忧与骄傲的情绪几乎要满溢出来。
他上前一步,没有再去扶他,只是伸出手,极其自然地替苏亦承整理了一下其实并不凌乱的衬衫衣领,动作轻柔而专注,仿佛在进行一场郑重的仪式。
他的指尖掠过苏亦承的脖颈,带着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温度。
“我知道。”陆文生低声说,目光深邃如同静海,“你一直都可以。”
广播再次响起,催促着苏亦承那班车的旅客准备检票。
时间的沙漏仿佛骤然加速。
苏亦承深深看了陆文生一眼,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入心底。
然后,他拄着单拐,转过身,步伐缓慢却异常坚定地,向着检票口走去。
他没有回头。
陆文生就站在原地,目光紧紧跟随着那个穿着简单白色衬衫、深色长裤,倚着单拐,在人群中稳步前行的背影。
看着他通过检票口,看着他消失在通往站台的通道拐角。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苏亦承身上淡淡的、混合着药香和阳光的气息。
站台上,班车发出低沉的轰鸣,缓缓启动,最终驶出了车站,汇入省道,变成一个越来越小的黑点,直至彻底消失在视野的尽头。
夕阳将陆文生的影子在水泥地上拉得很长。
他依旧站在原地,许久没有动。
周遭的喧嚣重新涌入耳中,却仿佛隔着一层透明的屏障。
他缓缓抬起手,从裤袋里掏出一张折叠起来的纸条。
那是昨天他托省城的朋友初步了解到的一些关于那辆出事车辆维修记录的信息碎片,指向一个在省城边缘、名声并不太好的私人修理厂。
他的目光落在纸条上,平静无波,只有眼底深处,凝结着一层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坚决。
南风依旧燥热,吹动着他的衣角,也吹动了手中那张轻飘飘的、却可能重若千钧的纸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