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城的边缘,一栋灰扑扑的、有些年头的六层居民楼矗立在蛛网般交织的电线之下。
林霖的家,或者说他的栖身之所,就在这栋楼的顶层,一个不大的一居室。
这里与其说是家,不如说更像一个功能性的空间。
家具简单到近乎简陋,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书桌。
而房间里最宽敞的区域,则留给了他的“练功房”。
靠墙是一面巨大的、有些水银剥落的落地镜,镜前的地板被磨得发白,角落里散落着瑜伽垫、拉力带和几本被翻得卷了边的《演员的自我修养》。
清晨的阳光透过没有完全拉严的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狭长的光带。
林霖已经对着镜子练习了将近一个小时的基本功。
拉伸,形体控制,台词发声……这是他从戏曲艺术家爷爷那里继承来的习惯。
“一天不练自己知道,两天不练同行知道,三天不练观众知道。”
汗水浸湿了他额前的碎发,贴在光洁的额头上。
他停下来,微微喘着气,看着镜子里那个穿着宽松练功服、身形清瘦的年轻人。
眼神依旧干净,但比起几个月前初入剧组时,似乎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像是被什么东西浸润过,沉淀下了一些重量。
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镜子角落,那里放着一个空的、印着某个高端矿泉水品牌的玻璃瓶。
是杀青宴那天晚上,成魏塞给他的,说他喝多了啤酒,喝点这个“漱漱口”。
瓶子他一直没扔,洗干净了放在那里,像个无意识的纪念品。
思绪一旦触及那个名字,便如同打开了闸门。
他想起成魏在片场指导他时,那双专注而锐利的眼睛。
想起他恶劣逗弄自己时,嘴角那抹慵懒又迷人的笑意。
更想起那个昏暗“出租屋”里,那个带着毁灭般力量却又最终归于缠绵的吻,以及旧站台月光下,那句直白而滚烫的告白。
脸颊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心跳也失了序。
他甩甩头,试图将这些旖旎又扰人的念头驱散,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呼吸和肢体的控制上。
可是,有些东西一旦滋生,便如藤蔓缠绕,越是挣扎,束缚得越紧。
他发现自己会下意识地关注成魏的消息。
在手机推送的娱乐新闻里搜寻那个名字,看到他与旁人同框的照片会莫名地在意,甚至反复点开那个只有简单“[微笑]”表情的聊天界面,指尖悬在键盘上,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成魏工作室的邀请,像一块悬在头顶的巨石,也像一处充满诱惑的宝藏。
他知道,一旦点头,意味着他将彻底踏入一个以成魏为中心的全新轨道。
那里有更好的资源,更广阔的平台,但也意味着,他与成魏之间那层模糊的、安全的距离将被彻底打破。
他渴望靠近那团光,那团强大、成熟、带着致命吸引力的光,却又本能地畏惧着被那光芒灼伤。
他才二十二岁,刚刚走出象牙塔,面对这样复杂而汹涌的情感,以及随之而来可能改变人生轨迹的选择,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和……思念。
是的,思念。
一种在独处时、在夜深人静时,会悄然啃噬心脏的陌生情绪。
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那个叫成魏的男人,已经在他心里占据了如此重要的位置。
与此同时,远在永安镇金饰村的空山庄园,则是一派截然不同的氛围。
夏日的山风吹拂过庄园里的树木,带来沙沙的响声和草木的清香。
苏亦承和陆文生正在书房里整理《化作相思雨》的一些前期资料,院门外传来了熟悉的、略带苍老的咳嗽声。
陆文生起身去开门,只见老陈叔拄着根磨得油光水滑的木拐杖,站在门口,身后跟着已经变得稍微有些踏实稳重的毛豆。
老陈叔比几年前更显老态,背佝偻得更厉害,脸上布满深壑的皱纹,但一双眼睛却依旧清亮有神。
“陈叔,毛豆,快进来坐。”陆文生连忙将两人让进屋。
老陈叔现在是金饰村的村长,虽然年纪大了,但在村里威望很高。
当年陆文生从村支书升任副镇长,后来又成了镇长,就是他极力举荐,而接任村长的,也正是这位看着陆文生和苏亦承一路走来的长辈。
毛豆如今是村里合作社名副其实的领头人,小伙子脑子活络,肯吃苦,把合作社经营得有声有色,不仅解决了村里不少人的就业,自己也赚了些钱,把和老陈叔相依为命的家拾掇得越来越好。
他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土产,熟门熟路地放在客厅的角落。
“文生,亦承,没打扰你们吧?”老陈叔坐下,接过陆文生递过来的热茶,笑呵呵地说。
“没有的事,陈叔您随时来都行。”苏亦承也放下手里的东西,走了过来。
寒暄了几句近况,老陈叔摩挲着温热的茶杯,眼神里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和期待:“我这次来,是有件事……想厚着脸皮,求你们帮个忙。”
“陈叔您这话说的,什么求不求的,有事您尽管吩咐。”陆文生语气诚恳。
老陈叔叹了口气,目光望向窗外,仿佛透过层叠的山峦,看到了很远的地方:
“我这一把老骨头了,也没啥别的念想。就是年轻的时候,在省城听过一次名角儿的《牡丹亭》,那唱腔,那身段……唉,一辈子都忘不了。”
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睛里泛起一点光:“听说……海城的昆剧院,下个月要演全本的《牡丹亭》。我……我想去看看。”
他看向苏亦承和陆文生,带着老人特有的、混合着希冀和不好意思的神情:
“我这把年纪,一个人出远门,毛豆不放心,村里人也都不懂这些。想着你们见识广,又都在海城待过……能不能,陪我这个老头子走一趟?也算……算了却我最后一桩心愿了。”
这话说得平静,却带着一种“临终遗愿”般的沉重。
毛豆在一旁听着,眼圈微微发红,忍不住别过头去。
他赚了钱,就想让老陈叔晚年过得舒心,知道老爷子心心念念着这出戏,便想着无论如何也要帮他圆了这个梦。
苏亦承和陆文生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动容和毫不犹豫。
陆文生握住老陈叔布满老茧的手,声音沉稳而有力:“陈叔,您放心,这事包在我们身上。下个月,我和亦承陪您去海城,咱们好好听一场《牡丹亭》。”
苏亦承也点了点头,清冷的声线里带着难得的温和:“嗯,我们安排。”
老陈叔顿时眉开眼笑,连连道谢,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像是了却了一桩天大的心事。
送走千恩万谢的老陈叔和毛豆,空山庄园重新安静下来。
陆文生看着苏亦承:“正好,可以去看看林霖那孩子。”他顿了顿,意有所指地补充道,“顺便,也看看成魏那边,到底是个什么章程。”
苏亦承微微颔首,目光悠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