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正在剥离。
程晋感觉自己像一张被浸入水中的薄纸，边缘开始模糊、卷曲，然后一点点化开，消融于无形。
视线所及，尽是混沌的色块与扭曲的光影。声音也离他远去，整个世界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实体，只剩下虚无的飘荡感。
他知道，这是自己存在的最后时刻。
以凡人之躯，承载创世之力，重塑三界秩序。这伟业的代价，便是他自身意志的彻底燃烧。
他已经没有了身体，只是一缕比风更轻、比蝉翼更薄的意念聚合体。
就在这即将彻底溃散的黑暗中，一点星光，毫无征兆地亮起。
紧接着，是第二点，第三点……亿万万点。
无数璀璨的光点汇聚成一条浩瀚无垠的长河，它无声地流淌在虚空之中，每一滴“河水”，都是一个曾经熄灭、如今又被重新点亮的灵魂本源。
新生后的忘川。
它不再是浑浊的黄色，不再充满了怨与恨，而是如同一条横亘于宇宙间的璀璨星河，静谧、壮丽，充满了安宁与希望。
而在那条星河之上，一艘古旧的乌篷船，静静地泊着。
船头，站着一个佝偻的身影，手持一根看似平平无奇的竹篙。他仿佛从亘古之初就在那里，已经等待了千年，万年。
渡伯。
看到那个身影的瞬间，程晋那即将涣散的意志，竟奇迹般地重新凝聚了一瞬。
他还有事要做。
最后一件事。
他迈开“脚步”，朝着那条光之河艰难地“走”去。每一步，都有无数光点从他的形态上剥落，如同被风吹散的蒲公英，飘向远方，融入这片新生的天地法则之中。
这段在常人看来不过百米的距离，他却走得无比漫长，仿佛跨越了一个轮回。
终于，他抵达了岸边。
星河般璀璨的忘川河水，倒映着他那透明到几乎看不见的身影。
船上的渡伯缓缓抬起头，那双看过无数生离死别的眼睛，此刻平静无波，仿佛早已洞悉了一切。
他看着程晋，苍老的声音像是从时光长河的上游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共鸣。
“你来了。”
没有惊讶，没有惋惜，只有一句最简单的陈述。仿佛一位老友，在等待一个赴约之人。
程晋无法开口，他只是微微“点头”，一道微弱的意念传递过去，充满了感激与释然。
谢谢你，还在。
渡伯也读懂了，他同样只是轻轻颔首，表示自己明白。
程晋缓缓抬起“手”，在他的掌心，一部黑色的手机静静悬浮着。这是幽冥手机，是他一切奇遇的开端，也是陪伴他至今的伙伴。
此刻，这部手机成了他在这世间唯一还能握住的实体。
他的目光穿透手机的屏幕，仿佛看到了那个沉睡在最深处、被他用最后力量保护起来的女孩。
荧。
他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温柔，那是足以融化世间一切坚冰的柔情。
他将全部的心神，最后残存的意志，以及重塑三界时所领悟到的所有法则……关于生命、关于死亡、关于秩序、关于守护的终极理解，全部集中起来。
这是他最后的“订单”。
也是他送出的，最后一单“外卖”。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只有一片极致的静。
程晋透明的身影开始发出淡淡的光芒，这些光芒不再是向外飘散，而是如同一道道涓涓细流，全部朝着他掌心的手机汇聚而去。
手机的屏幕亮了起来，但上面不再是熟悉的App图标，也不是冰冷的数据。
屏幕上，一个奇点诞生了。
紧接着，光芒炸开，演化出山川、河流、日月、星辰！
一片片绿草茵茵的大地凭空出现，清澈的溪流在山谷间欢快流淌，灵气化作云雾，在空中聚散。
一个完整的、生机勃勃的、灵气自洽的微缩世界，就在这小小的手机屏幕内，被创造了出来！
这是程晋以创世神的权限，为她打造的永恒家园。
一个不受外界侵扰，没有纷争，没有伤害的“绝对领域”。
世界的中心，一株散发着柔和光晕的生命之树缓缓生长，树下，那个穿着白裙的女孩静静地沉睡着，嘴角带着一丝安详的甜笑，仿佛做着最美的梦。
新生的世界，温柔地将她包裹。
做完这一切，程晋的身影已经薄得如同一缕青烟，随时都会被风吹散。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手机轻轻向前一推。
手机脱离了他的“手”，平稳地朝着渡伯的乌篷船飞去。
同时，一道微弱到极致的意念，传入渡伯的脑海。
“她……就拜托了。”
这句不完整的托付，耗尽了他最后的力量。
随着手机被渡伯稳稳接住，程晋那透明的身影，终于到了极限。
他脸上露出一抹释然的微笑，最后看了一眼那个装着新生世界的手机，看了一眼沉睡的荧。
然后，他的形态“嘭”的一声，彻底碎裂。
没有血肉，没有声响。
只是化作了亿万个闪亮的光点，如同夏夜的萤火，纷纷扬扬，飘向四面八方。
有的融入了忘川的星河，有的飞向了新生的人间，有的没入了刚刚稳固的幽冥……
他来过，他又走了。
从此，这三界的天地法则里，有了他的一部分。
他的存在痕迹，被彻底抹去。
忘川岸边，空无一人。
渡伯佝偻着身子，一手持篙，一手捧着那部已经变成一个“世界”的手机。
他沉默地注视着程晋消失的地方，看了很久，很久。
最终，他收回目光，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微缩世界，那双古井无波的眼中，闪过一丝无人察觉的叹息与敬意。
他将手机妥善地收入怀中，如同收藏一件稀世珍宝。
然后，他拿起船篙，对着脚下星河般璀璨的河面，轻轻一点。
一圈无声的涟漪，缓缓荡开。
渡伯对着空无一人的河岸，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低声呢喃。
“船资早已收讫。”
“此渡，再无归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