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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的烛火,彻夜未明。

太子靠坐在案后,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一份关于北境军粮调配的奏章,眼神清明锐利,不见半分病容。

殿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他立刻以拳抵唇,发出一连串压抑而虚弱的咳嗽,肩头微微颤动,方才那份锐气瞬间被一层挥之不去的病气所笼罩。

近侍太监德顺端着一碗漆黑的药汁,小心翼翼地走进来:“殿下,该进药了。”

太子抬起苍白的面孔,气若游丝:“放下吧……咳咳,孤稍后用。”

德顺欲言又止,将药碗轻轻放在案边,低声道:“刘太医午后又来请过脉,听闻药材依旧短缺,他看起来……颇为焦急。”

太子眸光微闪,掠过一丝冷嘲,声音却依旧虚弱:“国事艰难,边关将士尚且缺衣少食,孤……孤这点陈年旧疾,又算得了什么。岂能因一己之身,再耗费本就紧张的药材?”他挥了挥手,“下去吧,孤想静一静。”

德顺红着眼眶退下。

殿门合上,内室复归寂静。

太子缓缓直起身,哪还有半分病态。

他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眼神与此刻在镇边长公主府凝视同一片星空的昭凰如出一辙。

太子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指节轻轻叩着窗棂,低语声里带着与年龄不符的冷静与洞彻:“没想到,孤这副人人皆以为孱弱的病骨,倒是上好的鱼饵。皇姐,此计甚妙!饵已投下,现在……只静待愿者上钩了。” 他唇角微扬。

太医院值房内,烛火摇曳,药香与暗流一同涌动。

院使周太医须发皆白,端坐于主位,刚刚屏退了左右。值房内只剩下他与躬身站立的刘太医。一排空置的药柜在烛光下泛着冷光,尤其那标注“雪胆灵芝”的格子,格外刺眼。

周太医目光扫过空柜,缓缓落在刘太医身上,声音平和听不出喜怒:“刘太医,关于太子殿下所需的雪胆灵芝,库房记录上……当真一点库存也无了?”

刘太医心头一紧,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焦虑与无奈,躬身更深了些:“回院使大人,下官已反复核对过数遍,确实……确实是一两也无了。谁能料到这味药会突然紧缺至此?下官已向内务府和几家大药行催问多次,皆言此药难得,调配需要时日。太子殿下的病体,唉……”他重重叹了口气,满是忧色。

周太医指尖轻轻敲着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 “老夫执掌太医院数十载,库房管理之严,流程之清,自信从未出过如此纰漏。这雪胆灵芝虽非寻常之物,但按季采买,定额入库,怎会突然断档,且记录上竟无丝毫预警?”他语气依旧平稳,但话语中的分量却让刘太医额角微微见汗。

“是是是,院使大人明察秋毫。”刘太医连忙应声,语气带着几分惶恐,“此事确实蹊跷,下官也觉奇怪。许是前些时日边关不稳,影响了药材运输?或是……或是采买环节出了什么我等尚未察觉的疏漏?当务之急,还是得尽快为殿下寻得良药啊。”他巧妙地将话题引回“寻药”本身。

周太医浑浊却锐利的眼睛深深看了刘太医一眼,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囊,直窥内心。

他沉默片刻,终是叹了口气:“罢了,既如此,你便再多费些心,加紧催促。太子的身体万不可有丝毫闪失。老夫这边,也会立即行文内务府与户部,陈明利害,请他们务必优先调拨。若有任何消息,无论何时,立刻来报。”

刘太医闻言,心中暗喜,面上却愈发恭敬:“下官遵命!定当竭尽全力,不敢有负院使大人所托,不敢有负太子殿下!”他见周太医虽表疑虑,但并未深究,反而顺着自己的话往下走,只道是这老狐狸也被蒙蔽了过去,或是顾忌太子“病情”不敢深查。

“嗯,去吧。”周太医挥了挥手,重新拿起一份医案,似乎已沉浸其中。

刘太医如蒙大赦,躬身行礼,倒退着出了值房。直到房门在身后轻轻合上,他才直起腰,擦了擦额角的细汗,嘴角难以抑制地勾起一丝得色,随即迅速敛去,左右看看,快步融入浓重的夜色之中。

值房内,周太医放下手中纹丝未动的医案,目光再次投向那空置的药柜,捻着胡须,眼中精光内敛,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雪胆灵芝……太子脉象平稳有力,沉疴早愈,何需此物?这出戏,老夫便看看,你们究竟要唱到何种地步。”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刘太医消失的方向,眼神深邃。

夜色,能掩盖许多行踪,也同样能滋养无数阴谋。

书房内,韩承嗣正悠然品茗。

“如何?”他眼皮都未抬,淡淡问道。

刘太医躬身,语气带着一丝邀功般的谄媚:“韩公,一切顺利。太子那边,已确信是因药材短缺而断药,今日咳症似乎更重了些。周院使那边虽有疑虑,但也只是催促寻药,并未深究。”

韩承嗣垂眸,轻轻吹开氤氲的茶沫,雾气缭绕中,他嘴角那丝笑意愈发显得幽冷。

“很好。”他声调平缓,听不出喜怒,仿佛在品评一件无关紧要的玩物,“这位太子殿下,与他那位天命所钟、凤鸣九皋(gāo)的皇姐,倒真是一脉相承的……自以为是。”

他缓缓搁下茶盏,瓷底与桌面接触,发出清脆而孤寂的一响。

“他们以为,以雷霆之势扫清了朝堂上几只叫得最响的乌鸦,砍了几个摆在明面上的傀儡,便能高枕无忧,坐稳这江山了?”

他轻笑一声,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终究是太年轻。这朝堂之争,最致命的,从来不是金戈铁马的明枪,而是那无孔不入、潜移默化的……滴水穿石之力。”

他抬眼,目光如深潭,沉静却暗藏漩涡。

“他们喜欢快刀斩乱麻,我便送他们一场……温水煮蛙。”

“是!”刘太医连忙应下。

“另外,”韩承嗣指尖敲了敲桌面,“北边……有消息了吗?”

“兀骨托大萨满带走慕容垂和拓跋野后,便再无音讯。不过,我们通过其他渠道得知,草原各部近来调动频繁,似乎……在酝酿着什么。”

韩承嗣满意地点点头:“风暴将至啊。就让昭凰公主和她亲爱的弟弟,先去应付北边的雷霆吧。待他们焦头烂额之际,我们这把温柔的‘刀’,才好从内部,给予致命一击。”

他仿佛已经看到,那对姐弟在内外交困中挣扎的景象,脸上的笑容愈发深邃而阴冷。

与此同时,西凤皇宫,御书房。

皇帝淳于宏猛地将一份密报拍在龙案上,震得茶盏嗡嗡作响。他脸色铁青,在御案后来回踱步。

“高德!高德!”他连声呼唤。

一直侍立在阴影处的老太监高德悄无声息地近前,躬身道:“老奴在,陛下息怒,仔细龙体。”

“息怒?你让朕如何息怒!”淳于宏指着那份密报,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东溟国传来消息!国师!还有凌寂那个冰块脸!他们俩,同时出现在东溟,还联手救了皇后!那是朕的皇后!他们想干什么?啊?献殷勤献到别人家里去了!”

高德眼观鼻,鼻观心,语调平稳得像一潭深水:“回陛下,龙影卫确认,国师大人与那位此行,皆是受公主殿下所托。”

“朕知道!”

淳于宏几乎是低吼出声,额角青筋隐隐跳动,“朕的女儿!宁可千里迢迢托付外人去救她母后,也不愿让她父皇插手!”他烦躁地在殿内来回踱步,越想心头越不是滋味,“请一个也就罢了……偏要两人同去!一个卜卦窥天、神神叨叨,一个武艺绝伦,还生了张……招摇过市的脸!”

他猛地站定,攥紧的拳头微微发颤,“皇后心性纯善,又早与那二人相识……此番同行,日久相见,万一……万一……” 他几乎能想象出那二人围在自己尚未哄回的妻子身旁、相谈甚欢的画面,心头一阵发紧,仿佛真已看见那令他窒息的场面。

高德这才不紧不慢地抬起眼皮,目光平静如古井:“陛下,皇后娘娘母仪天下,心性坚韧。何况娘娘与太子、公主血脉相连,这份羁绊,岂是外人可动摇?”

他稍作停顿,声音愈发低沉:“公主殿下作此安排,必是深思熟虑。且那位此次出山,许是感知到北幽那位的气息,才不得已重入红尘。陛下与其忧心,不如思量其中深意。”

“不得已?朕看他求之不得!”淳于宏猛地停下脚步,脸上写满懊悔,“当年朕对她一见倾心,奈何身份卑微配不上定国公府的明珠,朕不得不……过往种种确是朕的不是,不该被柳氏那毒妇用魅蛊所惑……可这都过去多久了?她为了避开朕,宁可长居东溟打理那劳什子品茗馆,也不愿回宫。如今倒好,身边还围着两个居心叵测之人!”

他完全忽略了正是自己当年的所作所为才让皇后寒心离宫。

高德嘴角几不可察地一动,仍是那副古井无波的语气:“陛下若实在放心不下,何不将您同太子一样身中魅蛊之事告知娘娘?”

“这……”淳于宏语气一滞,“太子与昭凰先后为朕解毒。即便太子当时医术不精未能识破,昭凰又岂会看不出?她既知晓,又怎会不告诉皇后朕当年是身不由己?”

高德暗自叹息。有些话他终是不敢说出口——正是因为在您做了那些荒唐事后,太子公主才只解毒不留情,故意不让皇后知晓实情,好让陛下也尝尝这追妻的苦果。

他只得继续建议:“那……或可加紧筹备娘娘凤驾归銮之事?或是多往公主府和崔氏别院送些陛下精心挑选的礼物?”

淳于宏闻言,冷静了些,摸着下巴沉吟:“归銮之事已在准备,不能操之过急,免得又把她吓跑。送礼……这个倒是可以。高德,你说,送什么既能体现朕的悔过与深情,又能顺便敲打一下某些不安分的人?”

高德躬身:“老奴愚钝,此等心意,非陛下圣心独运不能表达。”

内心默默补充:只要别又送成堆的奏折批注或者兵器图谱就好。

淳于宏拧着眉头,重新坐回龙椅,手指烦躁地敲着扶手。

念及昭凰密奏中提及北境风云诡谲,朝中韩氏党羽亦未肃清,眼下竟连这“后院”也隐现火势。他敛起心绪,沉声对高德道:“传令龙影卫,北幽动向需加倍紧盯,韩承嗣那头老狐,也给朕死死看住,莫放过一丝风吹草动。”

他略作停顿,指节在案上不轻不重地一叩,语气里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决:“至于东溟那边……再调一队得力的人手过去。皇后安危,关系国体,不容有失。务必要护得周全,万全。”高德恭敬应诺:“老奴遵旨。”

悄然退下时,心中暗叹“陛下这追妻之路,看来任重道远”。

东宫深处,烛影摇曳

确认四周再无耳目,太子淳于景轩缓步走向书架后的暗格。随着一声轻响,一枚小巧剔透的琉璃符落入掌心。

他指尖微动,一缕精纯内力注入符中,琉璃深处泛起萤火般的微光:

“皇姐,琉璃已启。”

镇边长公主府内,昭凰正在灯下批阅文书

掌心的凰羽印忽然传来熟悉的温热,她执笔的手微微一顿。

展开舆图,指尖准确点在韩承嗣府邸的位置:

“东宫那边布置妥当了?”

琉璃符中传来太子沉静的声音:

“饵料已备,只待鱼儿游进这片网。”声音里带着与年龄不符的冷静,“北境那几条商路,也都布好了眼线。”

昭凰指尖划过舆图上蜿蜒的商道,最终停在边境某处:

“韩家这条老狐狸,这次该露出尾巴了。”

“皇姐放心,”太子的声音透过琉璃符传来,带着几分锐气,“他既敢伸手,这次就让他再难全身而退。”

昭凰轻轻合上舆图:

“那便……静待入瓮。”

琉璃符的光芒渐隐,两地之间,只余夜色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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