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叫头遍时，苏晚被窗棂上的微光扰醒了。院里的竹架在晨雾里浮着，像座半透明的桥，红绸被露水浸得沉甸甸的，垂在海棠苗顶，倒像给新抽的嫩叶盖了层红纱。她披衣起身，脚刚沾地就碰着个软物——是陆时衍昨晚放在床边的棉鞋，鞋头绣着半朵海棠，针脚歪歪扭扭的，想来是他照着账册上的图样学的。
“醒了？”陆时衍的声音从外间传来，带着刚睡醒的沙哑。他正蹲在灶门前添柴，火光在他侧脸淌着，把眉骨处的小疤映得暖融融的。灶上的铁锅“咕嘟”响着，白汽从锅盖缝里钻出来，混着梅干的酸香漫满屋子。
苏晚走过去掀锅盖，蒸腾的热气扑得她睫毛发潮。锅里是新熬的梅粥，米粒在淡红色的汤里翻滚，上面浮着层亮晶晶的米油。“货郎送的新梅干，”陆时衍往灶里塞了把松针，火苗“噼啪”跳了跳，“说用山泉水泡三天，熬粥最养人。”
她盛粥时，指尖碰着碗沿的温度，忽然想起地窖里的樟木箱。那本《梅岭记》此刻正躺在堂屋的八仙桌上，被晨露打湿的窗纸透进的光，正好落在“光绪二十三年”那页。纸页间夹着的海棠花瓣不知何时舒展了些，边缘的虫蛀小孔里，竟卡着粒细小的草籽，想来是昨夜山风吹进去的。
“三叔公说要去山神庙烧香，”陆时衍递过筷子，竹筷上还沾着新削的毛刺，“让咱们带些新糕当供品。”他往粥里撒了把桂花，金粉似的落在红粥上，“画先生也来，说要把晨雾里的海棠苗画下来，说这光景‘过了卯时就散，得抢着描’。”
两人刚把粥端到院里，就见槐槐抱着布偶蹲在海棠苗前，小手指着叶心的花苞。“它动了！”她仰起脸，鼻尖沾着露水，“刚才有露珠从苞尖滚下来，像它在眨眼睛呢。”布偶的红绸鞋被她塞进泥土里，鞋尖的风筝图案正对着新苗的根须，倒像只真风筝要往土里钻。
苏晚把布偶拎起来时，发现鞋底沾着层湿泥，泥里裹着片极小的银箔——正是木盒里刻着“长相厮守”的那半片，想来是昨夜孩子们围着看同心结时，不小心蹭掉的。她把银箔埋回土里，指尖刚碰到苗根，就觉出丝暖意，像有什么东西在土下轻轻拱了拱。
“这土是活的。”陆时衍蹲下来，用手指捻起把新翻的泥土。土粒里混着细碎的砚石碴，是石头昨夜摆的“星星圈”被晨露泡散了的。他把土凑到鼻尖闻了闻，忽然笑了：“有墨香。”
苏晚也学着他的样子闻，果然在泥土的腥气里，嗅到丝极淡的墨味。画先生这时背着画板从雾里走来，竹杖敲在青石板上“笃笃”响，杖头的海棠木雕沾着露水，倒像刚从花苞里摘下来的。“守义公当年就用海棠砚磨墨记账，”他往土里撒了把研墨剩下的墨渣，“这土吃墨，就像苗吃水，错不了。”
说话间，三叔公背着香袋从石阶上下来，烟袋杆上挂着串红绸，随着他的脚步晃悠。“道长说新苗得听山神的话，”他把三炷香插进院角的石香炉，香灰落在青石板的“棠棣同春”四个字上，倒像给凹字填了层白绒，“让咱们把账册里记的老规矩，都教给它。”
他从怀里摸出张泛黄的纸，是从账册上撕下来的，上面用毛笔写着“三月三，浇新苗，淘米水，拌梅膏”。“守义公当年就这么干，”三叔公的指甲在“梅膏”二字上敲了敲，“他说梅子是山神赐的糖，得让苗从小就知道甜。”
货郎的叫卖声这时从山下飘上来，混着孩子们的笑闹。他挑着担子往院里走，前筐里摆着新做的木梳，梳齿间缠着红绸；后筐里是个瓦罐，里面盛着琥珀色的梅膏，罐口用荷叶盖着，荷叶边还沾着几颗梅核。“山民们在溪边熬了半夜，”他揭开荷叶，甜香混着晨雾漫开来，“用的是去年窖藏的梅子，说比蜜还稠。”
苏晚舀了勺梅膏拌进淘米水里，淡白色的水立刻染上粉晕。她往苗根浇时，水线刚触到土，就见根须处的泥土轻轻颤了颤，像有无数只小爪子在下面接。槐槐蹲在旁边数叶芽，数着数着突然拍手：“又冒了个新的！刚才还只有三个，现在四个了！”
画先生已经支起画板，笔尖蘸着淡墨在宣纸上扫。晨雾正顺着竹架的缝隙往上飘，把众人的影子泡得虚虚的，倒像都浸在墨里。“得把这雾留住，”他往墨里掺了点梅汁，“守义公账册里说，梅岭的雾是有记性的，能把人的念想裹在里面，等来年化成雨，再落在苗上。”
张婶这时挎着竹篮走来，篮子里装着刚蒸的馒头，个个捏成海棠花的形状，上面点着用甜菜根调的胭脂。“给山神庙的供品，”她往苏晚手里塞了两个，“道长说新苗认人，得多让它闻闻咱们的烟火气。”馒头的热气在她掌心凝成水珠，滴在青石板上，正好落在“春”字的最后一笔，把那点墨迹晕得更浓了。
往山神庙去的路，晨雾还没散。石阶上的青苔沾着露水，踩上去“咯吱”响。货郎的担子在雾里晃着，糖人的甜味混着梅膏香，引得几只山雀跟着飞，翅膀扫过枝头的露水，“簌簌”落在众人发间。
“当年玉秀婆就是沿着这条路去求神的，”三叔公的烟袋杆在石阶上磕了磕，惊起只趴在石缝里的甲虫，“账册里记着，她那天穿的蓝布衫，被露水打湿了，贴在背上像片浸了水的海棠叶。”他忽然停住脚，指着路边棵老梅树，“你看这树疤，像不像只手？守义公说，当年玉秀婆的银簪就是被这树勾住的，断口处还留着半片海棠纹。”
苏晚凑过去看，树疤果然弯成个巴掌的形状，里面嵌着点银白色的东西，被青苔裹着，只露个小角。陆时衍用手抠了抠，竟挖出小段银簪头，上面的海棠纹还能看清，断口处的齿痕整整齐齐的，想来是被梅枝硬生生勒断的。
“该带走，”画先生从画板上撕了张纸，把银簪头包起来塞进苏晚手里，“账册里缺这笔，得让它归位。”纸包在掌心硌得慌，像块带着旧时光温度的石头。
山神庙的门虚掩着，推开门时，檀香混着松脂的香气扑面而来。道长正坐在蒲团上打坐，竹笼里的山雀蹲在横杆上，看见众人进来，突然扑腾着翅膀叫了两声，声音比昨天清亮了许多。“它在谢你们，”道长睁开眼，指了指笼门，“昨夜你们在院里说话，它听着听着，翅膀就不疼了。”
供桌被擦得锃亮，上面摆着画先生补画的《梅岭春意图》，画里的地窖情景旁，新添了晨雾中的海棠苗，根须处用金线描了几缕，连着画外的青石板路。“这叫‘地气接仙气’，”道长把新糕摆在供品前，“老辈的念想进了神龛，新辈的日子就能顺着线往上长。”
三叔公把账册翻开，让陆时衍在“光绪二十五年海棠花谢”那页旁边，补记今早发现银簪头的事。陆时衍的笔刚落在纸上，就见那页夹着的半张红绸突然动了动，像被风吹的，可殿里明明没风。苏晚凑近看，才发现是红绸里的金线在光下伸缩，把布纹撑得微微发颤。
“守义公和玉秀婆在看呢，”道长往香炉里添了把香，“他们等这补记，等了六十年。”香灰落在账册旁，竟堆成个小小的海棠花形状，惊得槐槐捂住了嘴。
从山神庙回来时，雾已经散了。阳光把竹架的影子投在地上，像张巨大的网，把海棠苗和众人的脚印都兜在里面。石头正蹲在“星星圈”旁哭，原来他摆的砚碴被山风吹散了，碎块滚得满地都是。“别急，”陆时衍捡起块最大的砚碴，上面还留着画先生磨墨的痕迹，“咱们把它埋在根须最密的地方，让它当苗的骨头。”
苏晚蹲下来帮忙捡砚碴，指尖被碎块划了道小口，血珠滴在土里，立刻被新翻的泥土吸了进去。她刚要擦，就见那处泥土突然隆起个小包，像有什么东西在下面拱。陆时衍伸手扒开土，竟露出条银灰色的蚯蚓，身上沾着砚碴的碎末，正围着血珠转圈圈。
“这是守义公的砚台变的，”槐槐突然拍手，布偶的红绸鞋在她怀里蹭着，“画先生说，老砚台在土里埋久了，会化成活物护着苗。”
货郎这时从山下跑上来，担子上的油纸包晃得厉害。“县里的绣娘把新红绸送来了，”他解开绳子，露出里面堆得像小山的红绸，有的绣着并蒂莲，有的绣着同心结，最上面那条，竟和玉秀婆嫁衣上的纹路一模一样，“她说照着账册里的半张红绸仿的，针脚都分毫不差。”
山民们听说新红绸到了，都涌到院里来帮忙。男人们踩着竹梯往竹架上系，红绸在风里飘成片红海，把新苗裹在中间；女人们坐在石凳上，把剩下的红绸剪成细条，系在孩子们的手腕上，说“沾沾新苗的喜气”。张婶的丈夫扛着新做的木牌走来，上面用朱砂写着“棠棣同春”四个大字，比青石板上的更鲜亮，边缘还刻着圈梅花纹。
“得挂在竹架最高处，”他踩着梯子把木牌钉上去，红绸从牌角垂下来，正好落在海棠苗顶，“让过路的山神都看看，梅岭的好日子又回来了。”
画先生这时突然“呀”了声，众人都凑过去看，原来他画里的海棠苗，叶尖竟渗出点胭脂红，像被晨露浸开的朱砂。“是活的！”货郎指着画纸，“墨里掺了梅汁，见了阳光会显色，守义公账册里记过这法子！”画纸上的红越来越深，渐渐漫到根须处的金线，把整株苗染得像团燃烧的小火苗。
苏晚忽然想起嫁衣袖口的空白，转身往屋里跑。陆时衍跟着进去，见她从樟木箱里翻出玉秀婆的针线篮，里面的丝线被虫蛀了大半，只剩团金线还完好。“我现在就绣，”她把嫁衣铺在桌上，阳光透过红绸照在空白处，映出个淡淡的花苞影，“画先生说，这会子绣，针脚能接上老辈的气。”
她拈针时，指尖的小伤口还在渗血，滴在金线上，把丝线染得更亮了。第一针下去，金线刚穿过布面，院里突然传来山民们的欢呼——新栽的海棠苗，叶心的花苞裂开道小口，露出里面点点的粉，像颗含着胭脂的泪珠。
“开了！要开了！”槐槐举着布偶冲进屋，鞋上的红绸蹭到桌角，把账册里的海棠花瓣带了出来。花瓣落在嫁衣的空白处，正好和苏晚要绣的花苞重合，连边缘的虫蛀小孔都分毫不差。
陆时衍把花瓣捡起来，夹回账册里“民国三十三年三月四日”那页，旁边是他刚写的字：“晨露润苗，花苞初绽，晚绣嫁衣，金线承血，旧痕新迹，共沐天光。”墨迹未干，就见纸页微微发皱，像有谁在背面轻轻呵了口气。
苏晚绣到第三针时，货郎端着碗梅汤进来了。汤里浮着片新摘的海棠叶，边缘还带着绒毛。“山民们在院里煮了梅茶，”他把碗放在桌边，“说要让新苗也尝尝，沾沾开花的喜。”梅汤的酸香混着金线的墨香，竟和账册里夹着的旧红绸气息一模一样。
院里的喧闹声越来越响，她探头往外看，只见山民们围着海棠苗，手里都举着梅枝，枝上的露水往下滴，在土里洇出个个小圆点，连起来竟像串省略号，把青石板上的“甜”字圈在中间。道长站在竹架下，正用槐树叶蘸着梅汤往苗上洒，每洒一下，花苞就胀大一分，粉得快要滴下来。
“绣好了！”苏晚把最后一针收线，嫁衣袖口的花苞上，金线缠着点血珠，在阳光下闪着光，像颗刚从枝头摘下来的晨露。陆时衍拿起嫁衣往她身上比，袖口的花苞正好对着院里的新苗，竟像画里的花活了过来，要往苗上扑。
这时，画先生举着画板冲进屋，画里的新苗已经完全绽放，粉白的花瓣上沾着晨露，根须处的金线顺着石板路，一直连到山神庙的方向，尽头处画着两个模糊的人影，正往院里走，手里捧着个半开的海棠花苞。“是守义公和玉秀婆，”画先生的手还在抖，“我没画他们的脸，可落笔时，就觉得该这么画。”
苏晚把嫁衣叠起来，放进樟木箱时，发现玉秀婆没绣完的那段红绸，不知何时和新红绸缠在了一起，线头像活的一样，在箱底打了个小小的同心结。箱角的木盒里，两缕头发缠着的红绸，竟比昨天舒展了些，像在呼吸新日子的空气。
日头升到头顶时，山民们在院里摆了长桌，上面摆满了新蒸的梅花糕、腌好的梅干、酿好的梅酒，还有画先生用梅汁调墨画的扇面，上面题着“梅岭春深”四个字。货郎的糖人插在陶罐里，像片会发光的海棠林，孩子们举着糖人围着竹架跑，影子落在新苗上，像给它盖了层流动的花被。
三叔公端着碗梅酒，走到账册前，往纸页上洒了滴。酒液在“光绪二十三年”那行字上晕开，竟让墨迹里的梅香更浓了。“守义公，尝尝新酒吧，”他对着空气举了举杯，“你说的‘花有重开日’，应验了；你等的‘人有再聚时’，也来了。”
陆时衍给苏晚夹了块梅花糕，糕上的胭脂红沾在她嘴角，像海棠花瓣落上去的。“明年这时候，”他指着花苞，“咱们就坐在这棵树下吃糕。”苏晚刚要笑，就见那花苞“啪”地绽开半朵，粉白的花瓣上沾着颗露珠，滚到叶心，竟映出两个小小的人影，正坐在竹架下，像在说着什么。
画先生赶紧拿起笔，把这情景添在画的角落。笔尖的墨滴在纸上，和刚才晕开的酒液混在一起，竟变成淡淡的粉色，像朵刚落下来的海棠花。他忽然停笔，指着画里的人影：“你们看，他们的手，正往新苗上撒东西。”
众人凑近了看，果然见画里的人影手里捧着把碎银，正往根须处撒，银箔在阳光下闪着光，像极了木盒里的“长相厮守”。苏晚突然想起今早埋下的银簪头，心口像被什么东西暖了下，低头时，颈间的锦袋轻轻晃动，里面的同心结隔着布，也跟着微微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