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未亮时，槐槐的哭声把苏晚从梦里拽了出来。小姑娘攥着布偶的红绸袄直抽噎，布偶胸前的铜纽扣硌在她手心里，像颗发疼的梅子。“太外婆的糖化了。”她举着布偶给苏晚看，红绸上的糖渍凝成硬壳，沾着几根梅蕊棉絮，像结了层霜的红梅。
苏晚摸了摸布偶的衣角，昨夜货郎给的糖画早被槐槐啃得只剩根竹签，此刻正斜插在炭盆边，竹尖凝着冰碴。“等天亮了，让时衍叔再去山外买。”她把槐槐往怀里搂，小姑娘的头发上还沾着点梅香，是昨夜陆时衍插在她鬓角的绢花蹭上的，“今天学堂的孩子们要来，咱们得蒸些米糕当零嘴。”
灶房的窗纸泛着鱼肚白，陆时衍已在劈柴。斧头落下的闷响撞在雪地上，惊飞了梅枝上的麻雀，雪沫子簌簌往下掉，落在他刚磨亮的斧刃上，瞬间化成水。“三叔公说卯时劈柴，灶火能旺一整天。”他直起身往灶膛添柴，松柴在火里“噼啪”作响，火星子溅在青砖上，烫出几个黑印，“我去井边打水，你把蒸笼刷出来。”
井台的轱辘冻了层薄冰，陆时衍哈着白气摇绳，木桶撞在井壁上发出空响，像敲着面冰做的鼓。他弯腰提水时，鬓角的冰碴掉进桶里，漾起圈圈涟漪，映着天边刚冒头的朝霞，红得像太外婆菜谱上点的胭脂。“去年这时候，井台冻得能溜冰。”他把水倒进缸里，水花溅在缸沿的梅纹刻痕上，“槐槐非要在上面学走路，摔得屁股红，却笑得比灶膛的火还欢。”
苏晚正往面盆里倒糯米粉，筛子抖落的粉沫飘在炭盆的热气里，像场细雪。她忽然想起陆时衍昨夜塞给她的墨锭，此刻正躺在窗台上，被晨光镀了层金边，墨面上的梅纹愈发清晰。“孩子们学写‘梅’字，得用新研的墨才好。”她往砚台里加了点温水，墨锭研磨的沙沙声混着面盆里的水声，像支温柔的晨曲。
祠堂的门“吱呀”开了，三叔公扛着扫帚进来，棉袄下摆沾着草屑，是从后山的坟茔那边沾的。“守义公的坟头又积了雪。”他往供桌前的蒲团上坐，膝头的补丁被磨得发亮，“当年玉秀婆总说，雪盖坟头是好兆头，来年准丰收。”他指着供桌下的木箱，里面锁着守义公的斧头，木柄上的裂纹里还嵌着陈年的木屑，像藏着些没说尽的故事。
槐槐抱着布偶在祠堂的青砖地上转圈，红绸袄扫过供桌的腿，带起片落在地上的梅瓣。“太外公的斧头会唱歌吗？”她仰着脸问三叔公，布偶的铜纽扣在晨光里闪，“时衍叔劈柴的声音，比货郎的拨浪鼓还好听。”
三叔公被逗笑了，从怀里摸出颗蜜饯往她嘴里塞，是用去年的青梅腌的，酸得槐槐眯起眼，舌尖却留下点甜。“守义公劈柴时，玉秀婆就唱《梅花调》。”他哼起调子，嗓音沙哑得像磨过砂纸，“‘梅花开在腊月头，郎砍柴来妹烧火’，唱得守义公的斧头都跟着打拍子。”
陆时衍抱着捆松枝进来，枝桠上的积雪落在猩红的绒布供桌上，融成小小的水洼，像滴在红绸上的泪。“松枝烧起来有松香，贴春联时熏一熏，蚊虫都不敢来。”他把松枝靠在牌位旁，忽然发现供桌角落的铜香炉里，插着支枯了的梅枝，是去年守岁时插的，枝桠间还卡着片没烧尽的纸钱，“该换支新梅了。”
苏晚端着刚蒸好的米糕进来，蒸笼掀开的瞬间，白汽裹着米香漫过牌位，在烛火上凝成层水雾。“米糕上的红点，用的是去年晒的梅酱。”她往供盘里摆，米糕的热气把供桌的绒布熏得发软，“太外婆总说，梅酱点糕，日子能甜到开春。”
正说着，学堂的孩子们闹嚷嚷地来了。大虎背着个布包，里面装着他爹做的竹笔，笔杆上刻着歪歪扭扭的“福”字；二丫的辫子上系着红绒绳，是她娘用货郎送的丝线编的，像两串挂在枝头的红果。孩子们涌进祠堂，鞋底的雪化在青砖上，洇出个个小脚印，像串歪歪扭扭的省略号。
“陆先生，苏先生！”大虎举着竹笔喊，笔尖还沾着点墨，是他在路上偷偷画梅枝蹭的，“我娘说，写春联的墨里掺点梅汁，字能活过来。”
陆时衍往砚台里加了勺梅汁，墨锭研磨的速度慢了些，墨香里混着清劲的梅气，像把浸了香的刷子，刷得空气都温润起来。“写‘梅’字要藏锋。”他握着大虎的手教，竹笔在红纸上顿了顿，落下的撇画像根被雪压弯的梅枝，“就像这梅树，看着弯，骨子里却硬。”
苏晚给孩子们分米糕，槐槐举着布偶凑过来，把自己的米糕往布偶嘴边送，糕上的红点蹭在红绸袄上，像又开了朵小梅花。“太外婆也吃。”她奶声奶气地说，布偶的青布褂子沾了点糕屑，被炭火的热气烘得发香。
二丫忽然指着祠堂的横梁喊：“那里有个鸟窝！”横梁的阴影里果然有团枯草，被雪压得半塌，露出几根细枝。“是去年春天的燕子做的。”三叔公眯着眼看，“守义公在世时，总说燕子来做窝，家里就添人丁。”他忽然笑起来，眼角的皱纹堆成朵花，“今年开春，说不定真有喜事。”
苏晚的脸腾地红了，指尖捏着的墨锭差点掉进砚台。陆时衍正好转头，看见她耳尖红得像熟透的梅子，嘴角忍不住往上扬，往她手里塞了块刚温好的梅子糖：“含着，不酸。”糖纸剥开的瞬间，甜香混着梅香漫开来，像阵暖风吹过心尖。
孩子们的春联渐渐写满了祠堂的墙，有的字歪得像要跌倒，有的墨浓得洇透了纸背，却个个透着股热乎劲。大虎写的“梅开五福”被他贴反了，倒过来像“福五开梅”，惹得大家笑，他却梗着脖子说：“这样福气就从底下往上冒，能钻到太外公的牌位里去。”
陆时衍去后山摘腊梅，回来时怀里抱着大束花枝，雪水顺着梅枝往下滴，打湿了他的衣襟，却把梅香带了满室。“最上面那枝有九个花苞。”他把梅枝插进供桌的青瓷瓶里，花苞上的雪正在化，水珠顺着花瓣往下滚，像谁在悄悄落泪，“九是吉数，盼着开春事事顺。”
三叔公忽然想起什么，往祠堂的角落走，那里堆着捆旧年画，是前几年货郎送的，纸边都发黄了。“这张‘梅岭踏雪’是守义公最爱看的。”他展开画，上面的男女穿着棉袄在梅树下走，脚印连成串，像他们昨夜在雪地里留下的，“他总说，画里的人像我和玉秀婆年轻时。”
苏晚忽然发现画的角落有行小字，是用毛笔写的“民国二十三年冬”，墨迹淡得快要看不清，却被岁月磨得发亮。“那年雪下得比今年还大。”三叔公的声音低下来，“玉秀婆生重病，守义公在雪地里跪了半夜求菩萨，膝盖冻得紫青，回来时怀里还揣着枝刚开的腊梅，说‘看，春天要来了’。”
孩子们听得入了迷，手里的竹笔都忘了放下，墨汁滴在红纸上，洇出个个小黑点，像落在雪里的煤渣。大虎忽然说：“我长大了也要学陆先生，给苏先生摘腊梅。”二丫抢着接话：“我要学苏先生，给陆先生做棉袄，里面塞梅蕊棉絮。”
陆时衍往灶膛添了根柴，火苗蹿起来，把孩子们的脸映得通红。他从怀里摸出个小布包，打开是对银锁，锁面上的“梅开五福”在火光里闪着光，像两颗被焐热的星星。“等开春槐槐生辰，就给她戴上。”他把银锁往苏晚手里放，她的指尖触到他的掌心，烫得像握了团火。
午后雪又下起来，货郎踩着雪来了，担子里多了个竹笼，里面装着只红冠子的公鸡，是山外的农户托他送来的，说守岁时杀了炖汤，肉香能飘满整个梅岭。“还有这个。”货郎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块红绸布，上面绣着缠枝梅，“镇上学堂的先生说，给新人做盖头正好，颜色鲜，花头也吉利。”
苏晚的脸又红了，把红绸布往怀里塞，指尖触到布上的针脚，细密得像梅枝上的嫩芽。陆时衍接过竹笼，公鸡扑腾着翅膀，羽毛上的雪落在他手背上，凉得像碎冰。“这鸡够肥，炖的时候加把梅干，太外婆的菜谱上写着的。”他低头对苏晚说，声音轻得只有两人能听见，“就像咱们的日子，得慢慢炖才香。”
槐槐抱着布偶去看公鸡，布偶的红绸袄被鸡翅膀扫了下，沾了根鸡毛，白的，像落在红梅上的雪。“太外婆，这是凤凰吗？”她歪着头问，布偶胸前的铜纽扣被阳光照得发亮，“时衍叔说，凤凰落在梅树上，就会有好事。”
三叔公笑得直咳嗽，往火盆里添了块炭：“等槐槐戴上银锁，就有好事了。”他看着陆时衍和苏晚，眼里的光比炭火还暖，“守义公当年给玉秀婆送银簪，也是在这样的大雪天，玉秀婆把簪子插在发间，说比头上的绒花好看十倍。”
傍晚时，孩子们揣着写好的春联回家了，祠堂里忽然安静下来，只剩下炭火的噼啪声和窗外的落雪声。陆时衍在供桌前摆了三个碗，倒上梅子酒，碗沿上各沾了片梅瓣，像三朵刚落的花。“敬太外公太外婆。”他端起碗往地上洒了点，酒液渗进青砖的缝隙，带着梅香往深处钻，“也敬往后的日子。”
苏晚端起碗抿了口，酒液顺着喉咙往下滑，暖得像团火。她忽然看见陆时衍手背上的疤，在火光里泛着浅粉色，去年她用梅汁调草药时，槐槐总在旁边捣乱，把草药撒得满地都是，陆时衍却笑着说：“这样药气混着梅香，好得更快。”
槐槐趴在布偶上睡着了，口水沾在红绸袄上，洇出个小湿痕。苏晚把她抱到祠堂的长凳上，盖上自己的棉袄，棉袄里的梅蕊棉絮被压得蓬松，香得像朵刚开的腊梅。“她梦里准在吃糖画。”陆时衍往炭盆里添了根柴，“中午那糖画没吃够，小嘴撅了半天。”
三叔公收拾着孩子们留下的竹笔，忽然指着窗外喊：“雪停了！”月亮正从云里钻出来，把梅岭照得像铺了层碎银，老梅树的枝桠在雪地里投下疏朗的影子，像幅淡墨画。“守岁那晚要是有月亮，就更热闹了。”他往香炉里插了三炷香，香火混着梅香飘向牌位，“守义公说，月亮照着守岁的人，来年就不得病。”
陆时衍拉着苏晚往祠堂外走，雪地上的脚印被月光拉长，像两条牵着手的影子。他忽然弯腰抓起把雪，捏成个小球往她手里塞，凉得她直缩手，却忍不住笑。“去年你也是这样，把雪塞进我脖子里。”她往他身上拍雪，雪沫子落在他肩头，像撒了把碎盐，“害我冻得半夜睡不着，你却把棉被往我这边挪了挪。”
“今年不塞了。”陆时衍把她的手揣进自己怀里暖着，他的粗布褂子带着炭火的温度，“等开春梅花开了，咱们去山外的河上划船，那里的冰化了，能看见水里的鱼。”他忽然从怀里摸出个东西，是枚用梅枝刻的小船，船舷上刻着朵梅，“我刻了三天，手笨，你别笑。”
苏晚把梅枝船握在手里，枝桠的毛刺蹭着掌心，却暖得像块玉。她忽然想起货郎送的红绸盖头，此刻正躺在她的布包里，绣着的缠枝梅像要顺着布纹爬出来。“三叔公说，盖头要等拜堂时才摘。”她的声音轻得像落雪，“可我想现在就看看。”
陆时衍解开她的布包，红绸盖头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绣着的梅花像活了过来，瓣瓣都含着香。他轻轻把盖头罩在她头上，红绸挡住了月光，却挡不住他眼里的热。“好看。”他的指尖隔着红绸碰了碰她的脸颊，“比画上的玉秀婆还好看。”
盖头忽然被风吹起角，露出远处祠堂的灯火，昏黄的光透过窗纸漫出来，像块融化的金子。槐槐不知何时醒了，抱着布偶站在门口，红绸袄在雪地里格外显眼。“娘，时衍叔，你们在玩娶媳妇的游戏吗？”她歪着头问，布偶的铜纽扣在月光下闪，“货郎说，娶媳妇要吃喜糖的。”
陆时衍往她手里塞了把梅子糖，拉着苏晚往回走。盖头的红绸扫过梅枝，带起片落雪，落在她的发间，像撒了把碎玉。祠堂的烛火在风里晃，三叔公正往灶膛里添柴，火光映着他佝偻的背影，像幅温暖的剪影。
灶上的砂锅又开始咕嘟作响，这次炖的是腊梅羊肉，香气混着梅香漫满了屋。苏晚揭开锅盖，汤面上浮着的梅瓣正在打转，像无数个小小的漩涡，卷着时光往深处去。她忽然看见汤里映出自己的影子，头上的红绸盖头，鬓间的雪梅，还有陆时衍站在身后的轮廓，像幅被岁月浸过的画，暖得让人眼眶发热。
三叔公往供桌前摆了副碗筷，是太外婆当年用的，瓷碗边缘有个小缺口，却被磨得光滑。“守义公总说，碗筷有缺口才好，能把福气都兜住。”他往碗里盛了勺汤，热气腾得他眯起眼，“你们年轻人的福气，比我们这辈多着呢，得用大些的碗才装得下。”
陆时衍往苏晚碗里夹了块羊肉，炖得酥烂的肉上沾着点梅酱，甜里带点酸。“太外婆的菜谱没骗人。”他看着她吃，眼里的光比炭火还亮，“等开春，我把菜谱重新抄一遍，用工整的小楷，传给槐槐，再传给她的孩子。”
槐槐抱着布偶趴在桌边，布偶的红绸袄沾了点肉汤，她用舌头舔着，小脸上沾着油星，像颗刚出锅的糖糕。“太外婆的菜谱，要画上图图。”她奶声奶气地说，“画上山，画下雪，画上娘和时衍叔，还有槐槐和布偶。”
夜深时，雪又开始下，这次却轻得像羽毛。陆时衍把新弹的棉被铺在祠堂的长凳上，里面的梅蕊棉絮暖融融的。苏晚挨着他坐下，盖头被叠成方方正正的小块，放在手边，红绸上的梅花像在悄悄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