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省委书记陈建国的明确指示和精神支持，林别连夜返回天州。次日一早，不到八点，他便踏进了市政府一号会议室。椭圆形的会议桌前，分管财政、工信、发改、人社的副市长以及相关局委的一把手们已经正襟危坐，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凝固的紧张感。每个人面前都放着一份刚刚出炉、还带着油墨味的《天州市财政及重点企业运行情况紧急报告》。
林别在主位坐下，没有寒暄，目光如炬般扫过全场，直接开口：“人都到齐了，那就开始。王局长，你先说。”
财政局局长王启明深吸一口气，拿起激光笔走到投影幕布前。他的手有些微不可察的颤抖，激光笔的红点在幕布上游移不定。
“林市长，各位领导，”他的声音干涩，“根据最新核查结果，我市财政状况……极为严峻。”
幕布上，图表一页页翻过。
“首先，是国库库底资金。”一张柱状图显示，代表当前可用资金的柱子矮得可怜，“截至昨日，市本级国库可控调度资金，仅剩一点五亿元。而本月需支付的公务员及事业单位人员工资、基础养老金、最低生活保障等刚性支出，预计就需要三点八亿元。存在一点三亿的资金缺口。”
会议室里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保工资、保运转，这是底线中的底线！
“其次，是政府性债务。”王启明的语气更加沉重。一张更为复杂的饼状图和曲线图出现。“经全面审计核查，我市显性债务为二百八十亿元，这还在可控范围内。但……隐性债务规模巨大，初步统计达到一百五十亿元，主要来源于为前期各类投融资平台、项目公司提供的担保、承诺函等。这部分债务虽不直接计入政府预算，但一旦出险，最终偿债责任必然会落到财政头上。”
他切换图表，一条陡峭上扬的红色曲线刺痛了所有人的眼睛：“将显性与隐性债务合并计算，我市宽口径债务率已超过百分之三百，远超百分之一百的警戒线，也超过了省委省政府规定的重点监控线。”
“最后，是财政收入前景。”王启明的声音几乎带上了哭腔，“受宏观经济环境和本地前期政策波动影响，主要税源企业效益下滑，土地出让收入近乎冻结。预计下一季度财政收入同比将继续大幅下滑，减收幅度可能超过百分之二十。”
汇报完毕，王启明几乎虚脱，额头上全是冷汗。会议室里落针可闻，所有人的脸色都异常难看。家底之薄弱，困境之深重，远超他们之前的想象。这已不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而是米缸见底，外面还欠了一屁股债。
林别面无表情，手指在桌面上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这冰冷的数字，印证了他最坏的预感。他看向赵劲松：“劲松市长，企业的情况。”
赵劲松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他手里拿着的不是打印稿，而是一本厚厚的笔记本。“财政的数字是冰冷的，我这边的情况，是滚烫的，烫手！”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沙哑。
“根据工信、商务、工商联联合摸排，目前全市处于停产、半停产状态的规模以上工业企业，六十三家。其中，超过五百人的中型企业有八家。直接涉及在岗、待岗职工约八千人！这还不包括产业链上下游受到影响的小微企业和个体工商户！”
他翻开笔记本，念出了几个名字：“天工机械，老牌国企，巅峰时期员工四千人，现在只有一条生产线勉强维持，一千二百名员工放长假，工资发百分之七十，社保欠缴三个月。”
“红星纺织厂，外贸订单锐减七成，库存积压，三百多名女工面临失业。”
“开发区电子产业园，三家为品牌手机做配套的企业，因为总部调整供应链，已经停工两个月……”
赵劲松合上笔记本，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林别身上：“林市长，各位，这不是数字，这是八千个家庭！很多工人一家老小就指着这份工资。现在，这些企业主找政府，银行找政府，工人也要找政府！我们怎么办？！”
怎么办？巨大的问号悬在会议室上空。
所有人都看向林别。等待着他的决断。
林别沉默了片刻，那有节奏的敲击声停了下来。他抬起头，目光锐利如鹰，声音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情况大家都清楚了。天塌不下来！但是，我们必须有壮士断腕的决心，有刮骨疗毒的勇气！”
他首先看向王启明和分管财政的副市长：“财政方面，我强调三点，也是三条铁律！第一，保工资、保运转、保基本民生，是当前压倒一切的政治任务！财政局要想尽一切办法，哪怕是把家底刮干净，也要确保本月工资和民生资金按时足额发放！缺口部分，立即与省财政厅沟通，争取短期调度款，同时，启动市级预备费！”
“第二，”他的语气更加严厉，“从即日起，全市进入财政‘战时’状态！所有部门、所有区县，除保安全、保稳定、保基本民生的刚性支出外，其他一切非紧急、非必要的项目支出，全部暂停！ 包括各部门的专项业务经费、培训费、招待费，一律在年初预算基础上削减百分之三十！谁要是觉得自己的经费不能减，可以，让他来找我，当面说清楚，他的工作比全市干部职工的饭碗还重要！”
几位分管文化、卫生等领域的副市长脸色发白，但看着林别那不容置疑的眼神，都把话咽了回去。
“第三，成立政府债务化解专班，我亲自牵头。对隐性债务，要逐笔梳理，厘清责任，分类处置，制定中长期化解方案。绝不能让债务风险引爆！”
部署完财政，他转向赵劲松和各经济部门负责人：“企业纾困，同样是当务之急！劲松，你牵头成立‘企业纾困与营商环境优化工作领导小组’，就按我们之前议定的‘一企一策’原则，立即行动！”
“我要你们，在一周之内，对这六十三家企业完成第一轮全覆盖走访！不是听汇报，是深入到车间、班组，和企业主、和工人面对面谈！搞清楚每一家企业的问题核心到底是什么？是市场没了？是技术落后了？还是单纯的流动资金断裂？把底数摸清楚，把诊断书做出来！”
“记住我们的原则：对于产品有市场、技术有基础，仅仅是暂时遇到困难的企业，要千方百计‘救’！政府可以协调金融机构提供过桥贷款，可以牵线搭桥引入战略投资者，甚至可以暂时缓缴部分税费。但对于那些早已资不抵债、扭亏无望的‘僵尸企业’，要坚决依法实施破产清算，盘活存量资产，不能让它们继续吸血！”
他的目光扫过全场，带着巨大的压力：“同志们，天州现在到了最危险的时候，但也可能是触底反弹的时候！我们没有退路，只能向前！我要看到你们的行动，看到效果！散会！”
没有拖泥带水，没有无谓的争论。林别用他清晰的思路和强硬的手腕，在冰山撞来之前，扳动了舵轮。
会议结束，众人面色凝重地匆匆离去，各自落实。林别独自坐在空荡荡的会议室里，投影幕布上的红色债务曲线尚未熄灭，像一道深深的伤口。
他缓缓靠在椅背上，闭上眼，揉了揉眉心。老领导的支持言犹在耳，但眼前的困难却是如此具体而冰冷，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