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丝绢上的字迹,仿佛不是墨写,而是用烧红的钢针,一笔一划烙在苏菱微的心上。
她指尖冰凉,几乎要握不住那薄薄的片纸。
长公主,那个平日里雍容华贵、对她关怀备至的姑母,竟是一头披着人皮的恶鬼。
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窜上天灵盖,苏菱微却出奇地冷静。
她没有声张,而是连夜去了太医院的藏书阁。
昏黄的烛火下,尘封的卷宗散发出腐朽的气味,她纤细的手指在一排排《御药档》上划过,精准地抽出了近几年的记录。
一页页翻过,她的心一寸寸沉入冰窟。
找到了!
长公主府的用药记录。
每月初七,雷打不动,孙太医必亲自前往长公主府,为其调配“安神养元散”。
药方初看并无不妥,都是些温补之物。
但苏菱微的目光死死锁定了最后两味药材——紫河车三两,童便浸参五钱。
紫河车,乃人之胎盘。
童便浸参,更是以童子尿浸泡人参的阴损法子。
这两样东西早已被太祖皇帝列为禁方,斥为污秽邪术,寻常医案绝不敢用。
更让她毛骨悚然的是,她调阅了京兆府的卷宗,发现每逢长公主用药后的第三日或第四日,京郊那座专供落魄贵女出家的净慈庵,总会有一名年轻的比丘尼“暴病圆寂”。
时间、地点、人物,一切都严丝合缝地对上了。
苏菱微指尖在冰冷的案角轻轻敲击,一下,又一下,像是为某些人敲响的丧钟。
“这不是治病,”她轻声呢喃,声音里没有半分温度,“这是在养蛊。”用鲜活的生命,去喂养她那副不老的面容。
第二日,苏菱微不动声色地召来了孙太医。
她没有疾言厉色地质问,反而温和地表示自己近来偶感不适,想起当年长公主也曾有过类似的旧疾,想请孙太医将当年的手札借来一看,或许能从中找到调理之法。
孙太医那张布满褶子的老脸瞬间煞白,额角渗出豆大的冷汗。
他支支吾吾,推说手札早已遗失。
苏菱微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目光平静却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孙太医,你是个聪明人。有些事,烂在肚子里,或许能多活几年。可若被旁人先翻了出来,恐怕就不是烂在肚子里的问题,而是要烂在地里了。”
这话如同一柄重锤,狠狠砸在孙太医的心上。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嘴唇哆嗦着,终是没敢再辩驳。
半个时辰后,他从家中老宅的夹墙里,捧出了一本被火燎去半边的《脉案私录》。
苏菱微接过那本残破的册子,翻到仅存的几页。
上面是孙太医惊惶不安的笔迹:“癸未年冬,初诊长公主,其肝火逆冲、魂不守舍,状若癫狂。问及梦魇,答曰‘每夜见血莲开’……脉象诡谲,非药石可医,疑服非人之物已久。”
血莲……原来如此。
苏菱微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她吃的不是药,是命!
用别人的命,浇灌她自己的血莲。
证据链还差最后一环——一个活生生的证人。
苏菱微将目光投向了净慈庵,那个为长公主提供“药引”的人间地狱。
她命心腹周尚宫,以布施为名,秘密调换了送往庵中的一批供香。
原本的供香,是长公主所赐,内含微量致幻的西域奇花,能让那些被选中的比丘尼在不知不觉中精神恍惚,方便下手。
而苏菱微换上的新香,则混入了极其微量的蓝靛草粉。
此物无毒,却与当年桑夫人用以毒害她母亲的那碗毒汤中的一味主药同源。
若体内残存那种毒素,闻此香便会勾起最深处的恐怖记忆。
次日清晨,净慈庵的早课刚刚开始,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了佛堂的宁静。
正是那个名叫春兰的小尼姑,她双目圆睁,惊恐地指着空无一物的佛像前:“火!好大的火!阿娘!阿娘倒在灶前,那碗汤……那碗汤黑得像墨汁!”
她撕心裂肺地哭喊起来,整个人蜷缩在地上,仿佛看到了世间最可怕的景象:“长公主……是长公主来了!她穿着金线凤袍,手里端着一只银碗……她对我阿娘笑,她说……她说,‘姐姐,这是你的福分’!”
福分?
好一个福分!
苏菱微在听到回报时,眼中杀意毕现。
线索至此,已然闭环。
但她没有立刻冲到皇帝面前,因为她知道,对手是皇帝的亲姑母,盘踞后宫数十年的庞然大物,仅仅这些,还不足以将其连根拔起。
她要让这件事,成为一桩天下皆知的丑闻,让宗室皇亲都感到切肤之痛。
她召来了京中最负盛名的盲人乐师李吹箫,将这个血腥的故事,编成了一段新的鼓词,名为《金碗盛血莲》。
“金碗端来不是羹,里头浮着女儿魂。老姑吃了一整月,脸皮嫩得不像人……”
鬼魅般的歌谣,借着街头巷尾那些抱着月琴的盲女之口,精准地传唱于宗室命妇们最常去的佛市和胭脂铺。
起初人们只当是怪谈,可听得多了,再联想到长公主那几十年如一日的年轻容貌,一股寒气便从每个人心底升起。
流言发酵了数日,终于有了回报。
一名曾在长公主身边侍奉过的老嬷嬷,在与人私下酗酒时,醉醺醺地吐了真言:“公主……公主她屋里有个檀木暗柜,用金锁锁着……里面,里面有十二个羊脂玉瓶,每个瓶身上都贴着红纸,写着人名……我偷看过,最后一个瓶子上,写的是……‘苏氏’!”
“苏氏”!
当晚,乾清宫的灯火彻夜未熄。一道急召,将苏菱微宣至御前。
萧玦背对着她,立于巨大的烛影之下,整个人的气息阴沉得可怕。
他手中,正握着一份加盖着凤纹密记的卷宗。
苏菱微认得,那是东厂的密报。
他缓缓转身,一双龙目中布满血丝,声音沙哑得如同被砂纸打磨过:“东厂从长公主寝殿的夹壁里,搜出了这个。”他将那几页残纸拍在案上,正是《药引簿》的残页。
最上面一行字,如同一把尖刀,直直刺入苏菱微的眼中:“苏氏菱母,丙申年腊月初九取精血三钱,合乌头、犀角,炼‘驻颜引’一丸,效验甚佳。”
那正是她母亲“病逝”的日子。
萧玦的目光紧紧攫住她,声音里淬着冰渣,一字一顿地问:“你告诉朕……朕的亲姑母,朕敬重了半生的长辈,竟是靠着吸食臣妻的活血来延命?”
苏菱微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掩去了所有情绪。
她没有回答,只是从袖中取出一物,上前一步,轻轻放入了萧玦冰冷颤抖的掌心。
那是一枚小巧的羊脂玉瓶,触手冰凉。
瓶底,用小篆清晰地刻着一个“苏”字。
这是她命阿灰在那老嬷嬷所说的西岭庄第三库被长公主的人焚毁之前,抢出的最后一样东西。
萧玦的指节瞬间捏得发白,玉瓶在他掌心仿佛烙铁一般滚烫。
窗外,大雪无声落下,将整个皇城的罪恶与肮脏一并掩埋。
而紫宸殿的深处,一道冰冷无情的密令,已借着夜色悄然发出。
“即刻封锁城西白云观,任何人不得进出,违令者,杀无赦!”
偌大的京城,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
然而所有人都感觉到,一场足以颠覆一切的风暴,正在酝酿。
那座被重兵围得水泄不通的道观,仿佛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中心,无人知晓里面究竟锁着什么惊天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