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殿上,死寂压抑。
所有人的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唯有贾母粗重的喘息声,在殿内回响。
免死铁券!
贾家最后的体面,也是最后的底牌,就这么被一个老妇人,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掀了出来。
龙椅之上,皇帝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但他搭在龙案上的指节,却一下,一下,无声地敲击着。
那节奏,仿佛踩在每一个人的心尖上。
这无疑是在逼宫。
用先帝的承诺,来否定他这个现任天子的金口玉言。
殿下众人,头垂得更低了,生怕被天子的怒火波及。
许久。
就在贾母高举铁匣的手臂酸软发颤,几近脱力之时,皇帝终于动了。
他的目光,越过匍匐在地的贾母,落在了那被甲士架住,早已失魂落魄的贾宝玉身上。
皇帝笑了。
那笑意未曾抵达眼底,嘴角勾起的弧度,比殿外的冬雪更冷。
他开口了,声音平缓得听不出一丝波澜。
“死罪可免。”
四个字,轻飘飘的。
贾母紧绷的身体骤然一松,几乎要瘫倒在地。
成了!
宝玉的命,保住了!
然而,皇帝的下一句话,却如一盆冰水,将她从头浇到脚。
“活罪,难逃。”
皇帝缓缓站起身。
明黄的龙袍垂落,那属于帝王的无上威仪,如山岳般倾轧而下,让殿内所有人都感到呼吸一滞。
“贾宝玉,勾结叛党,欺君罔上,本应满门抄斩!”
“念其先祖功勋,以铁券抵死。”
“朕判——”
他刻意一顿,视线扫过贾政惨白如纸的脸,最后,定格在贾母那张布满泪痕与祈求的脸上。
“削去贾宝玉一切功名!”
“即日起,终身圈禁于荣国府旧址!”
“非朕旨意,不得踏出府门半步!”
轰!
这判决,比一刀杀了贾宝玉,狠毒百倍!
杀人,不过头点地。
这道旨意,是要诛心!
将一个自诩风流多情、最重脸面的公子哥,像一头牲畜般,永远钉死在昔日繁华、如今破败的空壳子里。
让他日日面对断壁残垣,夜夜回忆烈火烹油。
这是要将他的精神,一寸一寸,凌迟处死。
“不……”
被甲士架着的贾宝玉,喉咙里挤出野兽般的嗬嗬声。
他终于明白,自己招惹的是一个何等恐怖的存在。
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老身……叩谢皇上天恩!”
贾母趴伏在地,用尽全身力气,重重磕下一个头。
她不敢有任何不满。
能保住这条命,已经是天大的恩赐。
她带着贾府残存的几人,在满朝文武或同情、或鄙夷、或幸灾乐祸的目光中,千恩万谢地退出了金銮殿。
一场惊天动地的御前对质,尘埃落定。
皇宫门口。
朱红宫墙,隔开两个世界。
黛玉正欲登上北静王府的马车,一顶青呢小轿疯了似的冲过来,死死拦住去路。
轿帘被一把掀开。
贾母在两个丫鬟的搀扶下,颤巍巍地走下来。
短短一个时辰,这位曾经雍容华贵的老太君,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精气神。
发髻散乱,眼神浑浊。
那张曾经总是挂着慈爱笑意的脸,只剩下纵横交错的深刻皱纹,和几乎要溢出来的怨毒。
她死死盯着黛玉。
那眼神,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
“林黛玉!”
贾母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带着泣血的腔调。
“我贾家养了你这么多年!”
“给你吃的,给你穿的,把你当亲孙女一样疼!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到头来,你就是这么回报我们的?”
“你毁了我的宝玉!你毁了我的家啊!”
她越说越激动,一把推开丫鬟,枯瘦的手指几乎要戳到黛玉的鼻尖。
“你这个丧门星!白眼狼!”
“我当初真是瞎了眼!真是瞎了眼,才会把你这个克死爹娘的祸害,接进我们府里!”
不堪入耳的咒骂,从这位老祖宗的口中,如污泥般喷涌而出。
周围的下人、侍卫,全都看傻了。
黛玉静静地看着她。
任那最恶毒的咒骂,如污水般泼到自己身上。
她甚至没有眨一下眼。
脸上,没有愤怒,没有悲伤。
只有一片死寂的平静。
这些话,她听过。
前世病榻垂死,耳边就是这些丫鬟婆子们的窃窃私语。
丧门星。
白眼狼。
狐狸精。
原来,源头,在这里。
直到贾母骂得力竭,撑着膝盖,剧烈地喘息起来。
黛玉,终于动了。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她撩起素白的裙摆。
对着贾母,对着这个给了她母亲生命,也间接终结了她前世生命的老人。
端端正正地,跪了下去。
咚!
额头与青石板地面的撞击声,沉闷,决绝。
第一个头。
“咚!”
第二个头。
“咚!”
第三个头。
每一个,都磕得极重,极实。
当她再次抬起头时,光洁的额头上,已是一片刺目的红肿,甚至渗出了血丝。
她就这么跪在地上,仰视着贾母那张因错愕而扭曲的脸,目光平静得可怕,带着斩断一切的决然。
她开口,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外祖母。”
“第一叩,还您当年收留我的养育之恩。”
“第二叩,还您生养我母亲的生育之情。”
“第三叩……”
黛玉的目光,从贾母身上缓缓移开,望向了那片虚无,仿佛看到了前世那个在潇湘馆里咳血而亡的自己。
“黛玉,将这条命,还给您。”
话音落下,在场众人,无不倒吸一口凉气。
这是什么意思?
只见黛玉缓缓站起身,拍了拍裙摆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她最后看了贾母一眼,那眼神,像在看一个素不相识的陌路人。
“从此。”
“林家,再无贾家这门外戚。”
“贾家,也再无我林黛玉这个外孙女。”
她吐出最后四个字,声音不高,却如刀锋划过。
“恩断义绝。”
“死生,不复相见。”
说完。
她猛地转身。
背影在宫门口的日光下,单薄,却笔直。
再未回头。
她一步一步,走向了属于自己的马车。
走向了那个没有贾府,没有宝玉,没有纠缠与亏欠的,崭新的人生。
身后,只留下贾母呆若木鸡的脸,和满地破碎的、不堪一击的所谓亲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