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踏入那方隐秘的天地,我的心绪便一直难以平复。那些巨大的舆图,那些厚重的卷宗,那精密得令人心惊的沙盘,如同烙印般刻在脑海里。萧衍那句“看清这些,你才能知道……头顶悬着的,又是何等的利剑”,更是时时回响,让我在侯府的宁静日常下,清晰地感知到那份如影随形的沉重。
他并未催促我立刻去消化那些惊人的信息,依旧让我按部就班地学习礼仪,打理庶务。只是,偶尔在书房独处时,他会将我叫到身边,摊开某一份不那么敏感的卷宗,或是沙盘的某一角,考校我的看法。
“若你是云州刺史,春汛将至,府库银钱有限,当先固堤,还是先赈济去岁雪灾的流民?”他指着舆图上一处河道,语气平淡如同闲聊。
我蹙眉细看,思索片刻:“固堤为先。堤坝若溃,良田尽毁,流民只会更多,届时恐生民变。赈济之事,或可向相邻州府拆借,或动员城中富户捐输,以工代赈亦是良策。”
他闻言,抬眸看我一眼,深邃的眼底看不出喜怒,只淡淡道:“想法尚可,但拆借与捐输,皆非易事。人心之算,有时比天灾更险。”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知道他又在点拨我。
这样的时刻渐渐多了起来。有时是边境某个关隘的守将调动,他问我其中可能的人情牵扯;有时是某份看似普通的礼单,他让我判断其背后的意图。我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努力调动着前世的所有见识和这一世学到的规则去应对,生怕说错一个字,辜负了他那份沉甸甸的、让我惶恐的信任。
这日夜里,他再次带我去了那处小院。与上次不同,他径直走向最里侧一个不起眼的紫檀木柜,用另一把更为小巧的钥匙打开,从里面取出一只没有任何纹饰的乌木匣子。
那匣子不大,却仿佛带着千钧重量。他将其放在厅堂中央唯一的黑漆木桌上,打开了盖子。
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几样东西:一摞码放整齐的田产地契,覆盖了京城乃至江南的肥沃土地;一叠厚厚的银票,面额之大,让我眼皮直跳;几枚造型古朴、看似普通却代表着不同势力信物的令牌;还有……一份用火漆密封的卷宗,封皮上没有任何字样。
“这些,”萧衍的声音在寂静的厅堂里响起,打破了几乎凝滞的空气,“是侯府明面上,以及部分暗处的产业核心凭证,与各地主要人脉的信物。”
我的目光落在那份火漆密封的卷宗上,心跳如鼓。
他顺着我的目光看去,神色不变,语气却沉凝了几分:“那份,是北境军中,绝对忠诚于萧家、可随时调动的将领名单,以及……一些必要时刻,能与朝中某些势力交换的……把柄。”
我猛地倒吸一口凉气,脚步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又看看那只乌木匣子。
田产、巨富、人脉、军权、乃至……足以掀起朝堂风波的隐秘!
这哪里是什么匣子?这分明是镇北侯府真正的命脉!是他萧衍安身立命、权倾朝野的全部根基!
他就这样……就这样毫无保留地摊开在了我的面前?
一股巨大的眩晕感袭来,我几乎站立不稳,扶住了冰冷的桌沿才能勉强支撑。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你……你这是……”
萧衍上前一步,扶住我的手臂,他的掌心依旧稳定,目光沉静地注视着我,仿佛在做一件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情。
“前日你看的,是势。”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一字一句,敲在我的心上,“今日这些,是底。”
他微微俯身,拉近与我的距离,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映着跳动的烛火,也映着我苍白而震惊的脸。
“知意,”他唤我,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郑重,“这些东西,从今日起,由你与我,共同执掌。”
共同执掌……
这四个字如同惊雷,在我脑中轰然炸响!
这不是简单的知情,不是有限的参与!这是将他经营多年、视为身家性命的根本,分了一半给我!是将他最大的软肋和最强的铠甲,一并交到了我的手中!
我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那冷硬的线条在此刻显得无比清晰,也无比……脆弱。他将自己最不设防的一面,彻底暴露给了我。这份信任,已不再是山岳之重,而是如同将他的身家性命,都系于我一念之间!
巨大的冲击让我一时失语,眼眶不受控制地泛起湿意。是震撼,是惶恐,更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被全然托付的悸动。
“你……就不怕我吗?”我声音哽咽,问出了一个愚蠢至极,却在此刻唯一能想到的问题。
萧衍闻言,眼底似乎极快地掠过一丝什么,像是无奈,又像是……纵容?他抬起另一只手,指腹轻轻擦过我的眼角,拭去那将落未落的湿意。
“怕?”他低声道,语气里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我若怕,便不会带你进来。”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最深的夜色,将我牢牢笼罩。
“我既认定了你,便是全部。”
我望着他,望着他眼中那不容错辨的决绝与信任,所有的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那是一种被极致信任填满的胀痛感。
我缓缓伸出手,指尖微颤地,轻轻覆上了那只冰冷的乌木匣子。坚硬的木质触感传来,带着历史的沉淀与权力的冰冷,却也带着他滚烫的、毫无保留的托付。
这是他的全部身家。
而他,把它交给了我。
从这一刻起,我与他的命运,才算是真正地、血肉相连地,捆绑在了一起。再无退路,亦……心甘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