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建华蹲在井边,手还按着那根缠了麻绳的铁管。水珠顺着他的指尖往下滴,冰凉的铁贴着手掌,他没动。
李秀芬走过去,站在他身后。她手里端了个搪瓷盆,里面是刚从锅里舀出来的热水。“先起来吧,人都散了,你也歇会儿。”她说。
他抬头看了她一眼,把手抽出来,在裤腿上擦了擦。“赵师傅说得对,这管子撑不了几天。”
“我知道。”她把盆放在旁边一块干石头上,“可人总得先吃口热的,才能想下一步的事。”
林建华没再说话,跟着她往屋门口走。炉子刚重新点上,火苗还不稳,舔着锅底发出轻微的噼啪声。锅里炖着东西,香味已经飘了出来,不浓,但能闻得出有油星、有肉味。
“你哪来的肉?”他问。
“半斤肥膘,还有块猪皮。”她说,“票早没了,这点还是过年剩的。炼了油,汤头才厚。”
他点点头,没再说什么。他知道她平时省,一点荤腥都舍不得用,今天全拿出来了。
锅盖掀开,白气冲上来。她用勺子搅了搅,里面是切块的土豆和白菜帮,颜色黄亮,浮着一层油光。她加了点酱油,又撒了一小撮糖,最后勾了薄芡,整锅菜变得稠乎乎的,香气一下子炸开了。
“这就叫卤肉?”他笑了一下。
“叫啥不重要。”她说,“吃得暖就行。”
她盛了一碗,递给林建华。“你先吃点垫垫,待会还得忙明天的事。”
他接过碗,筷子一搅,底下果然有软烂的猪皮,咬一口黏嘴,香得很。他低头吃了两口,额头冒出点汗。
这时赵大妈推开院门进来,手里拎着个空铝饭盒。“我闻着味就来了,秀芬你这是要馋死人啊?”
“给你留着呢。”李秀芬笑着又盛了一碗递过去。
“哎哟,这可是稀罕物。”赵大妈接过去,坐在门槛上就吃,“这些日子净喝白菜汤,见点油花都跟过年似的。”
钱科长也从屋里出来了,抱着胳膊站在自家门口。“真香。”他说,“你们这锅里,怕是有八角桂皮吧?”
“就两颗八角,一小段桂皮。”李秀芬说,“压箱底的,今儿全用上了。”
钱科长笑了下,没再说话,转身回屋拿了碗筷出来。
孙桂香悄悄走过来,手里牵着小强。孩子脸色比前些天好了,眼睛也有神。“婶……能给孩子一口吗?”
“当然能。”李秀芬马上盛了一小碗,特意挑了块猪皮,“趁热吃,别烫着。”
周建国拄着拐从屋里挪出来,王霞扶着他。“我们来蹭口热乎的行不行?”
“快进来坐。”李秀芬赶紧搬了个小板凳,“你腿还没好利索,站着干啥。”
王霞接过碗,眼圈有点红。“这几天,又是孩子又是抢修的,你还想着我们。”
“谁家没个难处。”她说,“一碗饭的事,不算啥。”
吴老蔫在窗后站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开门出来了。他没说话,手里端着个豁口的粗瓷碗。
李秀芬看见他,直接盛了一大碗走过去。“给,多加了点土豆,容易吃饱。”
他低着头,嗯了一声,捧着碗回自己门口坐着去了。
人越来越多,有的搬出小桌,有的端着碗蹲着。井台边上摆了几张桌子拼在一起,像过年一样。
赵师傅最后一个来。他洗了手,接过李秀芬递的碗,吃了一口,停了下。“这味道……多少年没吃过了。”
“还能合胃口?”她问。
“不是合不合胃口。”他说,“是让人想起以前修完机器,大伙凑一起吃饭那会儿。”
没人接话,但大家都慢下来,吃得更仔细了。
钱科长放下筷子,清了清嗓子。“我今早在单位听了一句,说是以后搞副业,不叫走资本主义路线了。”
院子里一下静了。
“真的?”赵大妈抬头问。
“风声。”他说,“上面说,只要不偷不抢,凭手艺吃饭,就不该卡着。还说要给基层松绑,让群众自己想办法。”
“那……咱们能不能做点啥?”周建国问。
“比如修车?我以前开车,懂点机械。”赵师傅说。
“缝补呢?”赵大妈接话,“我手快,改衣服、钉扣子都行。”
“卖吃的也行。”孙桂香小声说,“要是能支个摊,卖个糊糊、窝头……孩子学费就有了。”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声音渐渐大起来。
李秀芬没说话,只是继续给大家添汤。最后一碗,她端到了郑老爷子门口。老人没出来,门缝里伸出一只手,接过碗,又缩回去。
林建华坐在一边,听着大家说话,脸上慢慢有了笑意。
“要是真能这么干。”他说,“我厂里那些废料,说不定能拿出来用。”
“关键是谁带头。”赵师傅说,“政策松动是一回事,敢不敢做是另一回事。”
“有人开头,后面的人才敢跟。”李秀芬说。
“你倒是不怕。”赵师傅看他。
“我不怕。”她说,“我就怕明明能做的事,硬生生给拖黄了。”
赵大妈一拍大腿:“要我说,干!反正现在也没别的路。”
钱科长点点头:“风向变了。广播里的话,也不是白放的。”
“那就等管子修好那天。”赵师傅说,“咱们院子先办个事,算是开个头。”
“行!”赵大妈喊,“到时候我炸麻花!”
“我蒸杂粮馒头!”孙桂香也笑了。
周建国看着王霞:“咱家那辆旧自行车,修修能推出去卖茶水。”
王霞点头:“我倒夜班的时候,也能搭把手。”
林建华转头看李秀芬:“你呢?你想干啥?”
她笑了笑:“我能做饭。只要大家需要,我就一直做。”
话音刚落,吴老蔫忽然开口:“我也算一个。”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他低着头,筷子还在碗里拨着剩下的汤汁。“我以前在车队修过车轮,手艺没丢。”
没人说话,但气氛变了。
赵师傅站起来,走到他面前,伸手拍了拍他肩膀。“行,明天开始,咱们一起跑锅炉房。”
吴老蔫抬头,眼里有点湿。
天已经黑透了,各家的灯陆续亮起来。饭吃得差不多了,碗筷堆在盆里,没人急着收拾。
李秀芬坐在门槛上,数着空碗。一共十二个,一家没落。
远处传来孩子的笑声,是乐乐和妞妞在追萤火虫。她抬头看了一眼,嘴角动了动。
林建华进屋翻出工具包,检查明天要用的章子和纸条。他把材料理好,放进贴身口袋。
赵师傅临走前又回来一趟。他站在李秀芬面前,没说话,从兜里掏出一小包东西递给她。
“这是……?”
“八角。”他说,“攒了半年,本来想留着过年。”
她愣住。
“你用了自己的。”他说,“我就不能再藏着。”
她接过,轻轻说了句谢谢。
他摆摆手,走了。
钱科长回家后没开灯,坐在桌前,拿出个小本子,写下一行字:
“七月十五,政策风向松动,副业或可试行。”
笔尖顿了顿,他又加了一句:
“李秀芬家今日设饭,聚人心,事可为。”
院子里安静下来,只有炉膛里的火还在烧,余温透过地砖传上来。
李秀芬起身收拾碗筷,脚步轻。她把最后一个空碗摞进盆里,转身时看见吴老蔫站在自家门口,正往锅里倒水刷锅。
她没说什么,只点了点头。
他回了个眼神,低头继续干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