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芬把抹布搭在竹竿上,晾到窗边。阳光照进来,布条微微晃动,上面还沾着一点没洗净的油渍。她看了眼空碟子,刚才吴婶放下的那个,摆在鞋柜最外头,碟底朝天,像是随手一扔。
她没多想,转身回屋继续补衣服。针线在布料间穿行,手指熟练地打结剪线。院子里渐渐热闹起来,赵大妈抱着孩子坐在门槛上,一边拍着娃的背,一边跟钱婶说话。
“你说现在谁家还能做出那种味道?肉丁炖得软烂,汤汁都渗进米里了。”赵大妈咂咂嘴,“我那口子昨晚回来听我说了,直拍大腿,说赶上报社值班,错过口福。”
钱婶端着茶杯站在门口,轻轻吹了口气:“关键是火候稳。她没乱加酱油,也没用大火爆炒,小火煨出来的才不燥。”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声音不高不低,正好能传到各家耳朵里。吴婶屋里缝着袜子,手里的针忽快忽慢,线头缠了几圈都没解开。她猛地扯断线,把袜子摔在桌上,起身走到窗边,掀开帘子一角往外看。
秀芬还在补衣裳,脸上没什么特别表情,听见议论也只是抬了下头,笑了笑便低下眼继续干活。赵大妈又说了几句,还特意朝她这边扬声:“秀芬,明天真不做啦?我家老头子念叨一早上了!”
秀芬抬头应道:“材料不好找,要是能弄到点豆干,我再试试。”
钱婶马上接话:“那你教教我步骤行不行?我想自己做一次,就怕火候拿不准。”
“行啊,”秀芬放下针线,“哪天有空咱们一起做,互相看看哪里能改。”
赵大妈一拍腿:“干脆叫上大家,办个‘厨房课’!秀芬当先生,我们交‘学费’——一人带根葱也成!”
几个人笑起来。吴婶听着,手指掐进掌心,忽然把窗户“啪”地关上。屋里一下子暗了些,她站着没动,胸口起伏几下,转身拉开抽屉翻出一张纸,又从枕头底下摸出半截铅笔。
第二天一早,天刚亮,院里还没人出门。吴婶披着外衣溜出去,脚步轻快地穿过巷子,往居委会走。刘主任正在办公室整理文件,见她进来,抬头问:“有事?”
吴婶压低声音:“咱们院李秀芬最近天天在家做吃的,还挨家送,这不是搞‘地下交易’是什么?我看她是想偷偷卖钱,搞投机倒把。”
刘主任皱眉:“她收钱了吗?”
“没看见明着收……”吴婶顿了顿,“可这么勤快,图啥?自家吃用得着做这么多份?肯定有问题。”
刘主任没立刻表态,只说:“这事得查清楚,不能乱讲。”但他还是记下了名字,决定派两个人去了解一下情况。
秀芬那天照常过日子。上午洗了两件孩子的衣服,中午熬了一锅小米粥,下午坐在门口纳鞋垫。林建华值夜班,要到晚上才回来。她没察觉什么异常,直到傍晚拎着桶去水龙头接水时,两个穿灰制服的人走进院子。
其中一人拦住她:“你是李秀芬?”
她点头:“是我。”
“听说你在家里做熟食,有没有对外售卖?”
周围几家门都开了条缝,有人探头张望。秀芬心里一紧,但脸上没变样:“没有卖,就是做了点给邻居尝尝。前些日子大家帮了不少忙,我想着回报一下。”
那人又问:“用了多少肉?从哪儿来的?”
“半斤五花肉,是厂里发的劳保品。香料是拿鸡蛋换的,一共就那么一点,炖了一锅分给大家尝个味儿。”
正说着,林建华推着自行车进院。他听见对话,立刻把车靠墙一放,走过来站到秀芬旁边:“我可以作证。她做的东西都是家里省下来的料,连油渣都留着炒菜。要是真做生意,哪敢在院子里明着做?”
赵大妈也从屋里出来:“哎哟,你们来查这个?她那点肉还不够塞牙缝!我们吃了都说好,可没一个人给过一分钱!”
钱婶站在自家门口,语气平静:“她卤汁清亮,没乱加酱,一看就是自家吃的路数。真要卖钱,还能做得这么精细?早用大块肉炖了图量了。”
两位街道干部互相看了看,其中一人掏出本子记了几句,合上后说:“只要没收钱,就不算违规。不过以后注意点影响,别让人误会。”
两人走了。院子里安静了一会儿,赵大妈啐了一口:“谁嚼的舌根?吃饱了撑的!”
没人应声。秀芬低头把水提回家,放在灶台边。她没说话,开始淘米煮饭。锅坐上后,她盯着炉火看了一会儿,伸手把挂在门边的旧布帘重新挂好,确保不会挡住通风口。
晚饭做好时,林建华进来坐下。她盛了一碗递过去,自己也端起饭来吃。两人吃得安静,屋里只有筷子碰碗的声音。
吃完后,秀芬收拾桌子,林建华蹲在炉前添煤块。他忽然开口:“是不是有人盯上你了?”
她擦着碗,点点头:“估计是嫌我太显眼。”
“你没做错事,不怕查。”他说,“我在厂里表现一直不错,领导也知道咱家情况。真有人乱告状,组织上也不会信。”
她嗯了一声,把最后一双筷子放进碗柜。窗外天黑了,院子里陆续亮起灯。她走到门口,看见吴婶家窗户开着条缝,窗帘动了一下,很快又拉严实。
接下来几天,吴婶没再露面。早上不见她打水,中午也不见她晒被子。有次秀芬在门口扫地,听见她屋里传来剪刀声,一下一下,节奏很乱。
赵大妈来找她聊天时提到:“吴婶这两天怪得很,我跟她打招呼,她装没听见。是不是病了?”
秀芬只是说:“可能累了。”
她没提举报的事,也没在任何人面前说起那天的盘问。但她开始小心起来。做饭不再提前太久,香味飘得厉害的时候就关窗。送吃的也不再主动上门,谁来问就说“没了”。
又过了两天,林建华下班带回一个信封。他进门就说:“厂里要评先进职工,领导说让我准备发言稿。”
秀芬正在切萝卜丝,停下来问:“为啥突然评?”
“说是配合街道抓典型。”他把信封放在桌上,“可能最近风声紧,上面想树几个正面例子。”
她点点头,继续切菜。刀落在砧板上的声音均匀而稳定。
晚饭后,她把锅洗干净,倒掉剩水。外面起了风,吹得晾衣绳上的布条来回摆动。她站在门口看了会儿,转身回屋点亮煤油灯。
灯芯刚挑亮,院外传来脚步声。她抬头看向门口,听见有人敲了三下院门。
林建华起身去开门。来的是街道的干事,手里拿着一份名单。
“通知一下,下周开居民大会,每个家庭派代表参加。”
秀芬走到堂屋中间,接过那张纸。灯光下,她的手指轻轻抚过纸面,停在“李秀芬”三个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