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炉上的水壶还在跳，顶得盖子一颤一颤。秀芬把鞋底放在腿上，针线穿过去，拉紧，又穿一下。她没急着睡，屋里炉火封得好好的，外头也安静，可她总觉得耳朵竖着，像是等什么。
周家那边传来一声咳嗽，短促，接着是小孩闷闷的哭声。秀芬手停了一下。这声音不对，不是闹觉那种响亮劲儿，听着发虚，断断续续。
她放下鞋底，披了件褂子就往外走。院子黑乎乎的，只有墙头那盏路灯透出点昏黄光。周家门口的门没关严，留了条缝。她推开门，屋里灯也没开，只靠窗外那点光亮照进来。
妞妞躺在小床上，脸红得厉害，嘴唇干裂，身上裹着厚被子，额头发烫。秀芬伸手一摸，心里一沉。这热度，烧得不轻。
“王霞不在？”她问了一句，没人应。
她赶紧解开妞妞的衣领，掀开被子一角。孩子呼吸急，胸口一起一伏。她记得以前听说过，小孩发烧不能捂，越捂越坏。她转身去自己家端来半盆温水，又拿了条干净毛巾。
敲孙寡妇的门时，里头应了一声，很快灯亮了。门开了一条缝，孙寡妇穿着旧棉袄，头发乱着，眼睛还有些迷糊。
“妞妞烧起来了，你快来看看。”秀芬说。
孙寡妇一听，立刻清醒了。她靸着鞋跟秀芬进了屋，蹲在床边摸了摸妞妞的脸，眉头皱起来：“这都烧到什么时候了？怎么没人守着？”
“王霞倒夜班，还没回来。”秀芬用湿毛巾轻轻擦妞妞的额头，“你帮我看着她，我去拿点东西。”
她回屋翻出一小瓶酒精，兑了些水，又找出两个空碗。赵大妈听见动静，从屋里探出头：“咋了这是？”
“妞妞高烧，正降温呢。”秀芬脚步没停，“您要没事，帮我们烧点热水？换毛巾要用。”
赵大妈一听是孩子病了，二话不说就往厨房走：“我这就烧！你别慌，慢慢来。”
孙寡妇坐在床边，一只手轻轻拍着妞妞的背，嘴里低声哄着：“不怕啊，乖乖的，一会儿就好。”她动作轻，眼神定，一点不乱。
秀芬用稀释过的酒精水沾了毛巾，擦妞妞的腋下、脖子、手心脚心。她一边做一边解释：“这样能散热，比吃药还快些。但不能用凉水，也不能捂汗。”
赵大妈提着热水壶过来，换了盆里的水：“我刚去居委会卫生角问了，值班的老李说退烧药没了，得明早才能补。但他给了包退热散，说是应急的。”
秀芬接过药包看了看：“先不用，现在体温还能控住。要是再往上，再喂。”
三人就这么轮着来。秀芬主事，该擦哪儿、什么时候换毛巾、喂多少水，都由她安排。孙寡妇一直守在床边，观察妞妞的呼吸和脸色。赵大妈来回跑，烧水、换盆、递东西，嘴上还不闲着：“这天冷，风又大，王霞也不知道能不能赶回来。”
半夜两点，妞妞的体温终于往下走了点。呼吸平稳了些，脸上的红也淡了。秀芬试了试额头，松了口气：“稳住了。”
孙寡妇靠着墙，坐的小板凳太矮，腰有点酸，但她没动。赵大妈坐在门口的小马扎上，手里捧着个茶缸，喝了一口凉茶。
“你们回去歇会儿吧，我盯着。”秀芬说。
“我不累。”孙寡妇摇头，“你昨夜就没睡好，今儿又是白天忙，该你歇。”
赵大妈也说：“我回去也睡不踏实，不如在这儿等着。王霞一回来就能看见人。”
秀芬没再劝。她知道这些人不是客套，是真的愿意守。
四点半，院门“吱呀”一声开了。王霞推着自行车进来，脸上全是倦意，头发被风吹得乱糟糟的。她一眼看见自家门口坐着赵大妈，屋里灯亮着，愣了一下。
“王霞！”赵大妈站起来，“快进去，妞妞烧了一宿，现在刚退点。”
王霞冲进屋，扑到床边。妞妞闭着眼，呼吸均匀，脸上没那么红了。她伸手摸女儿的脸，眼泪一下子涌出来。
“谁……谁照顾的？”她声音发抖。
秀芬从里屋走出来，手里端着一碗温水：“我们几个轮流看着。刚喂了点水，体温降下来了，暂时没事。”
王霞转过头，看着秀芬，嘴唇哆嗦：“姐……要不是你们……我……”
她说不下去，抱着妞妞的手攥得紧紧的。
孙寡妇站起来，轻声说：“你回来了就好。我们先回去了，有事再叫。”
赵大妈拍拍王霞的肩：“别怕，人没事。你赶紧让她喝点水，明天带去医院看看。”
两人走出去，院子里又静下来。王霞坐在床边，一勺一勺给妞妞喂水。孩子微微睁了眼，看了她一下，又闭上。
“妈……”妞妞声音很轻。
“我在。”王霞把她的手放进自己袖口里暖着，“妈在呢。”
天快亮时，秀芬回了屋。林建华还没下班，她简单洗了把脸，坐回门槛上。鞋底还在那儿，针线穿过一半。她拿起针，继续缝。
太阳刚冒头，光线照到院墙上。赵大妈出门倒水，看见秀芬坐着，笑着说：“你这人啊，真是闲不住。”
秀芬抬头，笑了笑：“活儿总得干完。”
赵大妈摇摇头走了。孙寡妇从屋里探出头，朝这边看了一眼，没说话，转身回去了。
王霞抱着妞妞站在门口，看着秀芬。妞妞的小脸贴在她肩膀上，眼睛半睁。
“姐。”王霞开口，“我想请两天假，陪她去医院。”
秀芬点头：“该去。路上冷，多裹点。”
王霞站着没动，忽然说：“以后……我能跟你学学这些吗？怎么照顾孩子，怎么用药，怎么……”
秀芬抬头看她。
“我不想再遇到这种事，连怎么办都不知道。”王霞声音低，但很认真。
秀芬放下鞋底，站起身：“你想学，随时都可以。”
王霞点点头，抱着妞妞往屋里走。走到门口，她回头说：“姐，谢谢你。”
秀芬没应，低头继续缝鞋底。针尖穿过布面，发出轻微的“嗤”声。
林建华快下班时，钱婶路过，手里拿着个饭盒。
“我熬了点米油，听说妞妞肠胃弱，这个好消化。”她把饭盒放在秀芬家门口的小木墩上。
秀芬抬头：“谢谢钱婶。”
钱婶摆摆手：“你帮了这么多人，这点不算啥。”
她走了几步，又停下：“秀芬，你说人活着，是不是就得互相搭把手？”
秀芬看着她背影，轻声说：“是。”
钱婶没回头，抬手抹了下眼角，快步走了。
太阳升起来，照在院子里。秀芬把最后一针缝完，咬断线头。她把鞋底放在腿上看了看，平整结实。
她正准备进屋，听见王霞在屋里喊：“妞妞吐了！”
秀芬立刻站起来，鞋底掉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