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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同被打翻的墨缸,浓稠得化不开,彻底吞噬了白石滩,也将远处蜿蜒的山峦与无边无际的芦苇荡浸染成一片混沌的黑暗。白日里运河的粼粼波光、渔村的鸡鸣犬吠、以及那带着水汽和鱼腥的风,此刻都已沉寂,仿佛被这无边的黑幕彻底吸收。唯有不知疲倦的风,依旧在旷野中游荡,穿过凋零的林梢,掠过沉寂的水面,发出呜呜咽咽、如同无数冤魂低泣般的声响,更添几分阴森。苍穹之上,无星无月,厚重的云层低低压着,正是潜踪匿迹、进行隐秘行动的最佳,也最令人心悸的时机。

茅屋内,最后一粒固执地闪烁着暗红色光芒的炭火,终于在灶膛的灰烬中挣扎着熄灭了最后一点余温,将屋内三人的身影完全投喂给了纯粹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顾停云盘膝坐在原地,缓缓睁开了双眼,在那极致的黑暗中,他眸中似有混沌初开般的微光一闪而逝,随即迅速内敛,变得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幽深,平静,却又蕴含着难以测度的力量。经过近四个时辰物我两忘的全力调息,《太初归墟诀》不仅彻底修复了他因强行催动归墟引力和硬抗日相柳刀意而在经脉壁上留下的、细微如蛛网般的裂痕与暗伤,更将他自身的状态推向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圆融巅峰。丹田气海深处,那缕作为功法核心的太初之气,此刻愈发凝实厚重,颜色深邃如宇宙诞生前的混沌,如同拥有生命般,遵循着某种玄奥的轨迹缓缓旋转、吞吐,散发着一种内敛而浩瀚的气息,与他背上那柄沉默的“岳峙”重剑隐隐产生着奇异的共鸣。

叶星澜早已准备停当。他依旧穿着那身便于在山林间纵跃穿梭的兽皮坎肩,外面套上了一件特意处理过的、毫无反光的深灰色夜行衣,整个人如同彻底融化在了身后的阴影之中,若非刻意感知,几乎难以察觉其存在。那张紫檀木长弓被他用特殊的绳索巧妙地固定在背后,既不影响行动,又能随时取用;箭囊调整到了腰侧最顺手、最不易发出声响的位置;腰间的淬毒匕首插在刀鞘内,唯有偶尔一丝本能泄露的寒意,显示着它的危险。他没有说话,黑暗中只是对着顾停云所在的方向,极其轻微而肯定地点了一下头,那双即便在绝对黑暗中也依旧锐利如鹰隼的眼睛,传递着清晰无误的信号——已准备就绪。

萧逐风如同一个没有重量的幽灵,紧贴着门边站立。他最后一遍,用几乎只有气流摩擦才能听见的极低声音,反复交代着行动的细节与预案,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肃,剥去了所有平日里玩世不恭的伪装:“记住,我们的目标是探查,是眼睛,是耳朵,不是刀剑。摸清里面的情况,找到那些被掳之人的关押地点,确认他们的状态,以及……尽可能弄清楚影楼在此地的真正目的。非到万不得已,生死一线,绝不可轻易动手,打草惊蛇。”他顿了顿,强调道,“子时三刻,无论有无收获,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必须无条件撤离,原路返回。我会在义庄东南方向,那片乱葬岗边缘的歪脖子老槐树下接应。以三声短促、间隔均匀的夜枭啼鸣为号,连续两次,作为安全信号。若你们在里面遭遇无法应对的险情,立刻发射我给的信号箭,我会竭尽全力,在外制造足够大的混乱,吸引注意,为你们创造脱身的机会。”他的话语条理清晰,考虑周详,但那份凝重却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他将一个比手指略粗、冰凉小巧的竹筒郑重地塞到顾停云手中,里面是特制的、能发出尖锐啸音和耀眼红光的信号箭。最后,他伸出手,用力地、短暂地拍了拍叶星澜紧绷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小心行事,活着回来。我们在外面的棋,还没开始下。”

顾停云和叶星澜都没有回应,只是在那浓郁的黑暗中,更加坚定地点了点头。此刻,任何言语都是多余的。信任、决心、以及对未知危险的清醒认知,都已融入了这无言的沉默之中。

萧逐风不再耽搁。他如同一条滑腻的游鱼,将门拉开一道仅容侧身通过的缝隙,灵巧地一闪,便融入了门外那更深沉的夜色里,脚步声微不可闻,迅速远去。他需要先行一步,赶往预定的接应地点,熟悉环境,布置一些可能用上的后手,并时刻保持警惕。

茅屋内,陷入了短暂的、绝对的寂静。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估摸着萧逐风已经走远,顾停云和叶星澜才如同两道被夜色本身孕育出的幽魂,悄无声息地滑出了茅屋。他们没有走门,而是选择了从屋后一个不起眼的、被杂草半掩的破洞钻出,身影瞬间被无边无际的黑暗吞没,向着寒山寺西面那片被死亡传说与重重迷雾笼罩的禁忌之地,开始了今夜危机四伏的潜行。

夜晚的野外,是危机与陷阱的温床。白日里被雨水浸泡得湿滑粘稠的泥地,盘根错节、如同绊马索般突然出现的古老树根与藤蔓,隐藏在腐烂落叶和茂密草丛中、可能带有剧毒的蛇虫,以及那无处不在、考验着意志的刺骨湿寒……这一切,都成为了潜行路上无声的敌人。然而,顾停云和叶星澜皆非寻常武者。顾停云步履沉稳如山,每一步落下都精准地踩在实处,气息悠长绵密,在《太初归墟诀》的玄妙作用下,他几乎与周围的环境——那潮湿的泥土、微凉的夜风、甚至脚下腐败植物的气息——融为一体,超凡的感知力如同无形的雷达,提前预警着前方可能的陷坑与障碍。叶星澜则更像一头真正的、生于斯长于斯的夜行猎豹,动作轻灵得不可思议,在崎岖不平、障碍密布的地形中穿梭自如,那双经过千锤百炼的眼睛早已适应了这极致的黑暗,能清晰地分辨出远处物体的轮廓与移动,而他那对灵敏的耳朵,则如同最精密的声呐,捕捉着风声中夹杂的每一丝不和谐的声响——是夜枭振翅?还是潜伏者的呼吸?

两人一前一后,保持着既能随时互相支援、又不会因距离过近而同时暴露的默契间隔,沿着白天叶星澜反复确认、精心选择的最佳路线,小心翼翼地迂回前进。他们彻底避开了那条可能设有明岗暗哨的废弃官道,专挑林木最为茂密、地势起伏最大、常人难以通行的路径。冰冷的夜露打湿了他们的衣衫,空气中弥漫着植物在夜间散发的清冷气息,混合着泥土的腥甜,以及……一丝越来越清晰的、从义庄方向随风飘来的、令人极其不适的怪异气味——那是一种混合了陈旧棺木的腐臭、廉价香烛燃烧后的呛人烟味、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仿佛变质血液般的甜腥气,若有若无,却如同跗骨之蛆,钻入鼻腔,搅动着人的肠胃。

越是靠近义庄所在的那片区域,周围的环境便越发显得诡异死寂。原本尚存的零星虫鸣与夜枭啼叫在这里彻底绝迹,连那永不停歇的风声,在靠近那片被阴影笼罩的建筑时,都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削弱、扭曲,变得小心翼翼,如同低泣。黑暗中,那座废弃义庄的巨大轮廓,渐渐从夜幕中剥离出来,如同一个受了致命重伤、匍匐在地、却依旧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洪荒巨兽,残破的墙壁如同断裂的肋骨,歪斜的梁柱好似扭曲的肢体,在惨淡的星光(偶尔从云缝漏下)映照下,投射出狰狞扭曲、如同鬼爪般的阴影。

叶星澜在一个长满荆棘的土坡后伏下身体,抬手打了个极其隐蔽的手势——目标已近在咫尺。两人如同训练有素的猎手,将身体伏得更低,几乎贴地而行,借助着灌木丛、荒草堆和地面起伏的阴影,悄无声息地向着义庄的后方,那片与乱葬岗接壤的、更加阴森的区域潜行而去,寻找那条被叶星澜视为唯一可能突破口的干涸水沟。

在乱葬岗边缘,一片长得异常茂密、几乎与人等高的、在夜风中如同鬼影般摇曳的荒草和无数纠缠交错、如同巨蟒般的枯藤之后,一个黑黢黢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洞口,终于出现在眼前。洞口不大,仅能容一个成年男子弯腰勉强通过,边缘布满了滑腻湿冷的墨绿色苔藓,一股比外面更加浓烈、更加阴寒潮湿、混合着厚重土腥、多年沉积的腐烂落叶以及某种难以描述的陈旧腐朽死亡气息,如同实质的寒流,从洞内汹涌而出,扑面而来,让人忍不住汗毛倒竖。

叶星澜如同石雕般蹲在洞口一侧,屏住呼吸,用那双锐利的眼睛和猎人的直觉,仔细检查着入口处每一寸泥土和植被。他指了指地面几处几乎被枯叶完全覆盖、但依稀可辨的、非兽类的模糊脚印,又指了指洞壁上方几处看似自然、实则带着规律性的人工凿刻划痕,将嘴唇凑到顾停云耳边,用仅有两人能听到的、如同蚊蚋振翅般的气音说道:“有人进出过,痕迹很新,泥土的湿度与这两天吻合。上面……可能有简单的预警机关,像是绊线或者重量触发。”

顾停云凝神静气,将《太初归墟诀》的感知力提升到极致,如同水银泻地般向前蔓延。他那经过太初之气淬炼的灵觉,果然在洞口附近那阴寒的气息中,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却非自然的、如同蛛丝般纤细的能量波动,若有若无地萦绕着,构成一个简陋却有效的预警结界。“有阵法残留的痕迹,很微弱,范围不大,像是低阶的‘微风拂尘阵’,专门感应非自然的气息侵入和物体触碰。”他同样以极低的声音回应,脸色凝重。

两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戒备与了然。这义庄,果然守卫严密,绝非寻常据点,连一个看似废弃的隐秘入口都布置了手段。

叶星澜不再犹豫,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用兽皮精心缝制的小皮囊,拔开塞子,倒出些许近乎透明、无色无味的细腻粉末在掌心。他凑近洞口,运起一股柔和的内息,轻轻将粉末吹向那无形的能量波动区域。粉末如同拥有了生命般,在空中均匀飘散,悄无声息地附着在那无形的“蛛网”之上。顿时,一阵极其细微、若非全神贯注根本无法察觉的“滋滋”轻响传来,仿佛冰雪遇到烈阳,那微弱的能量波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感知中)扭曲、淡化,最终彻底消散于无形。

“障目粉起作用了,但效力最多维持半个时辰。而且只能干扰这种最低级的预警阵,里面若有更厉害的,或者有精通此道的人定期检查,很快就会暴露。”叶星澜语速极快地低语,提醒着时间的紧迫性。

顾停云重重地点了一下头,不再多言。他深吸一口那带着浓重腐朽气息的、冰凉的空气,强行压下心头泛起的一丝不适,将“岳峙”重剑用早已准备好的、浸过水的厚布条在背上交叉绑紧,确保不会因行动而发出任何声响。随即,他率先俯下身体,如同一条感知到猎物的森蚺,以一种与其体型不符的柔韧与敏捷,无声无息地滑入了那黑暗、潮湿、仿佛直通地狱深处的幽深洞口。叶星澜紧随其后,动作同样轻捷得如同没有重量,身影一闪,便也被那洞口浓郁的黑暗彻底吞噬。

水沟内部,比站在外面想象的要略微宽敞一些,但也更加令人窒息。脚下是厚厚的、不知沉积了多少年、踩上去软绵绵、带着粘稠感的淤泥和完全腐烂、散发出恶臭的落叶层,每一步都需要极其小心地控制力道,避免陷入或发出太大的“噗嗤”声响。洞壁冰冷湿滑,布满了滑腻的、如同脓液般的墨绿色苔藓,手触碰上去,传来一种极其不舒服的粘湿感。空气中那股混合了腐臭、霉烂、尘土以及……一丝若有若无、却挥之不去的血腥气息,如同凝固的胶质,浓烈得几乎让人无法呼吸,疯狂地挑战着人的忍耐极限。黑暗在这里是绝对的统治者,以顾停云和叶星澜那远超常人的目力,此刻也只能如同雾里看花般,勉强分辨出身前不足五尺范围内模糊扭曲的轮廓,更远处,便是无尽的、仿佛能吞噬灵魂的深邃黑暗。

两人不约而同地彻底屏住了呼吸,转为绵长的内息循环,将自身所有的生命体征——心跳、血流、乃至毛孔的舒张——都收敛到了近乎龟息的极致状态,如同两块投入深海的石头,没有散发出任何活物的气息。他们化作了两个真正的、在黑暗中移动的影子,沿着这蜿蜒曲折、仿佛没有尽头的死亡通道,以一种缓慢而坚定的速度,向着未知的深处潜行。顾停云将《太初归墟诀》的感知力如同蛛网般最大程度地向前、向四周延伸,如同最灵敏的触角,探查着前方任何可能存在的生命气息、能量波动、亦或是机关陷阱的微弱痕迹。叶星澜则完全依靠着猎人世代传承的、近乎野兽般的本能,他的耳朵在绝对的寂静中捕捉着任何一丝异响——是水滴从洞顶坠落?还是某种东西在淤泥中蠕动?他的眼睛努力适应着这极致的黑暗,观察着通道两侧岩壁任何不自然的凹凸、可能存在的隐蔽岔路口、或是人工开凿的痕迹。

这条地下通道并非笔直向前,它如同一条受伤巨蟒的肠道,蜿蜒曲折,时而向上攀爬,坡度陡峭,时而向下倾斜,深不见底,仿佛永无止境,要将人引向地心深处。在这绝对的黑暗与死寂中,时间仿佛失去了流逝的意义,只剩下脚步在淤泥中极其轻微的摩擦声,以及自己那被放大到极致的心跳声在耳边轰鸣。

不知在这条黑暗的死亡通道中行进了多久,也许是一刻钟,也许是半个时辰,就在那令人窒息的压抑感几乎要达到顶点时,前方——通道的尽头方向,极其突兀地,隐约传来了一丝极其微弱、却如同救命稻草般的光亮!与此同时,一种被极力压抑着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混合着痛苦、恐惧与绝望的细微呻吟声,如同游丝般,断断续续地、顽强地穿透了浓重的黑暗与恶臭,钻入了两人的耳膜!

两人精神陡然一振,如同在沙漠中濒死之人看到了远方的绿洲,但随之而来的,是更加极致的警惕与小心。他们不约而同地再次放缓了速度,将动作放得更加轻柔,如同踩在鸡蛋上一般,向着那光亮与声音的来源,更加谨慎地摸去。

那丝微弱的光亮逐渐变得清晰了一些,是从通道尽头一个向上的、类似通风口或破损缺口的地方透下来的,昏黄、摇曳,如同墓穴中的鬼火。而那压抑的呻吟声也变得更加真切,不再仅仅是背景噪音,而是清晰地夹杂着沉重的铁链拖曳在地面上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哗啦……哗啦……”声,以及一种低沉的、仿佛梦呓又似念咒般的、模糊而规律的呓语声,如同无数冤魂在耳边窃窃私语。

顾停云和叶星澜的心脏,不约而同地加快了跳动。他们悄无声息地靠近那个位于通道顶部、如同天窗般的通风口。通风口由几根早已腐朽不堪、布满虫蛀痕迹的木棍稀疏地架着,上面覆盖着破烂不堪、沾满污秽的草席,缝隙间透下那昏黄摇曳的光线,正好在下方淤泥地上投下几块斑驳晃动、如同扭曲鬼影般的光斑,也提供了一个绝佳的窥视角度。

顾停云对叶星澜做了一个警戒的手势,然后自己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拈起一点淤泥,抹在可能反光的额角和鼻梁上,这才极其缓慢地、拨开通风口边缘一小片破烂的草席,屏住呼吸,将目光投向下方——

只看了一眼,他全身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间被冻结!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极致愤怒、深寒恐惧与生理性强烈不适的寒意,如同冰锥般,从尾椎骨沿着脊柱瞬间窜上天灵盖,让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地战栗起来!

下方,根本不是什么仓库或者简单的牢房!那是一个被硬生生掏空、改造而成的、巨大得令人心悸的地下空间!几盏悬挂在墙壁上、灯油似乎即将耗尽的昏黄油灯,如同垂死挣扎的眼眸,投下晃动不定、将一切物体都拉扯得扭曲变形、如同群魔乱舞般的诡异光晕。而在这片昏黄的光晕笼罩下,目光所及之处,是密密麻麻、一个挨着一个、如同蜂巢般排列的……生锈铁笼!每一个铁笼都异常粗壮,里面塞满了人!他们大多衣衫破碎不堪,仅仅能蔽体,面容枯槁得如同骷髅,眼窝深陷,眼神空洞麻木,或者充满了无尽的恐惧与绝望,手脚上戴着沉重无比、几乎要将皮肉磨烂的黑色镣铐,如同等待宰杀的牲畜般,被无情地囚禁在这暗无天日的人间地狱!粗略扫视过去,这巨大的空间里,这样的铁笼,竟不下数十个,囚禁的人数,绝对超过了百人!空气中弥漫的,早已不仅仅是通道里的腐臭和霉味,而是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活人聚集产生的汗臭、伤口化脓散发的腥臭、排泄物的恶臭、以及……一股淡淡的、却无法忽视的、仿佛来自屠宰场的血腥气!这混合的气味形成了一种有形的、粘稠的毒雾,疯狂地侵蚀着人的感官和意志。

而在这一排排绝望铁笼的中央,硬生生清理出了一片相对空旷的圆形区域。那里摆放着几个造型古朴、却透着邪异气息的巨型黑色石盆,石盆表面雕刻着扭曲的、仿佛活物般蠕动的诡异符文,在昏黄的光线下闪烁着不祥的乌光。盆中盛满了暗红色的、粘稠得如同尚未完全凝固血液般的液体,一股与之前闻到过的“血婴藤”极其相似、但更加浓郁、更加令人头晕目眩、心神恍惚的甜腥香气,正从那石盆中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几乎要形成实质的粉红色雾气。几个穿着与之前遭遇的灰衣执事风格相似、但服饰质地明显更加精良、脸上戴着毫无表情、光滑如蛋壳的纯白色面具的人,如同没有生命的傀儡,正围在那些石盆周围。他们手中拿着各种奇形怪状、非金非木的器具——有的像扭曲的骨勺,有的像尖锐的刺针——动作僵硬却异常精准地在石盆中搅拌、舀取、或者将一些看不清楚的、黑乎乎的东西投入盆中。他们那被面具遮挡的口部位置,正持续不断地发出那种低沉的、仿佛蕴含着某种邪恶力量的模糊呓语,如同来自地狱的挽歌。

更让顾停云感到心脏骤停的是,在那些石盆后方的阴影里,如同雕塑般,一动不动地矗立着几个更加高大的身影!他们同样穿着深色的衣物,样式与灰衣执事类似,但细节处更显华贵与威严。他们身上没有明显的动作,甚至没有呼吸的起伏,但仅仅是站在那里,就自然散发出一种如同万年玄冰般的、沉重而阴冷的威压,远远超过了那些正在调配药液的白面具,甚至……比之前交手的那位灰衣执事,带给顾停云的压迫感还要更强!其中一人的腰间,在阴影中隐约勾勒出一柄造型奇古、连鞘长刀的轮廓,那样式……

是那个灰衣执事的同僚?还是……地位更高的存在?!

这里根本不是什么简单的中转站或物资仓库!这分明是一个正在进行着某种邪恶、血腥、以活人为祭品的……黑暗仪式的祭坛!那些被漕帮利用运河网络、丧尽天良掳掠而来的无辜百姓,正是被源源不断地送往这里,成为了这可怕仪式中,如同柴薪般的……“材料”!

就在这时,下方一个白面具似乎完成了手中某个步骤。他机械地转过身,端起一个刚刚盛满那暗红色粘稠药液的小陶碗,步伐僵硬地走向距离他最近的一个铁笼。那个铁笼里关押的人似乎对这种行为有着刻骨铭心的恐惧,在看到白面具靠近的瞬间,便发出了撕心裂肺、如同濒死野兽般的惊恐哀嚎,开始疯狂地挣扎,沉重的铁链被他扯得哗啦作响,撞击在铁笼上,发出令人心悸的金属碰撞声。然而,那白面具对此毫无反应,仿佛聋了一般,只是精准地打开笼门上方一个仅能容碗通过的小小活动栅栏,无视里面伸出的、苦苦哀求的枯瘦手掌,冷漠地将那碗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药液,强行塞了进去……

“噗通”一声,顾停云猛地将头缩了回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湿滑的洞壁上,发出一声闷响。他剧烈地喘息着,不是因为疲惫,而是因为那瞬间席卷全身的、几乎要将他理智焚毁的滔天怒火,与那深入骨髓的、对人性之恶的冰冷寒意!他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如同战鼓,握着“岳峙”剑柄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微微颤抖。

他看向身边的叶星澜。叶星澜的脸色在通风口透下的、那如同鬼火般摇曳的微弱光线下,也同样难看至极,苍白中透着一股铁青。他那双总是如同雪山湖泊般冷静清澈的眼睛里,此刻仿佛有黑色的风暴在凝聚、在燃烧,那是一种看到了最亵渎生命、最践踏自然的罪行后,所产生的、最原始、最冰冷的杀意与愤怒。

他们误打误撞,竟然直接闯入了影楼进行着最核心、最邪恶、最令人发指勾当的巢穴最深处!

必须立刻将这里看到的一切,这人间地狱的景象,这惊天的秘密,传递出去!必须想办法,救出这些深陷魔窟、随时可能被“消耗”掉的无辜生命!

然而,现实是冰冷而残酷的。他们此刻深陷龙潭虎穴,外面有至少数名实力不明、可能远超灰衣执事的强者环伺,内部情况复杂,机关暗道不明,囚犯数量庞大且状态堪忧……如何行动?如何在不暴露的情况下,将消息送出?如何确保能带着这足以震动天下的秘密,以及那微乎其微的救人的希望,活着离开这地狱之门?

黑暗、潮湿、充满死亡气息的通道内,两人陷入了极度危险、无比艰难的沉默与抉择之中。每一秒的流逝,都可能意味着又一个生命的消逝。压力,如同这通道本身一般,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第二十二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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