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青石平台上,火光摇曳,将众人脸上凝固的惊惶与疑惑拉扯得忽明忽暗。
葛老颤抖着收回搭在哑伯颈侧的手指,又仔细检查了胸口的致命伤,最终在老仆的搀扶下直起身,浑浊的老眼扫过神情各异的众人,最后落在脸色铁青的张明德身上。
“张老爷!”
葛老的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和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哑伯…确系匕首刺穿心窍,瞬息毙命。伤口边缘…并无反复刺入的痕迹,入肉的角度…也…也偏向于自上而下、由内而外的发力轨迹…”
他顿了顿,艰难地咽了口唾沫,避开苏明三人那仿佛能穿透人心的目光,低着头继续说道。
“以老朽浅见…这…这更像是…更像是死者自己发力过猛,失足向前扑倒,或是…或是心志崩溃之下…自绝所致啊…”
他的声音越说越低,最后几乎成了喃喃自语,显然这番“验尸”结论,连他自己都觉得难以完全说服自己,但在“神罚”的阴影和里正的威压下,这似乎是最“稳妥”的说法。
张明德紧绷的脸色在葛老的话音里似乎稍稍松弛了一丝,他重重叹了口气,带着一种悲天悯人的疲惫。
“唉!哑伯啊哑伯!你何至于此!定是日夜看守,忧思过甚,一时想不开了…又或是…唉!”
他适时地打住,将未尽之言留给众人去想象那无形的“山神之怒”。
“失足?自绝?”
叶启灵清冷的声音响起,如同冰珠坠地,打破了张明德刻意营造的哀伤氛围。
她月蓝色的身影向前一步,指尖悄然在袖中摩挲着土灵珠,目光却锐利地直视葛老。
“葛老,若真是失足扑倒,匕首刺入的角度和深度,受倒地姿势、地面软硬、偶然性影响极大,岂能如此精准地直贯心窍?分毫不差?若为自绝,死者神情扭曲,满是惊骇,而非绝望平静,又作何解释?更何况,”
她话音一转,语气斩钉截铁,“死者指甲缝中嵌有异物,色泽暗红,质地坚硬,绝非此地寻常泥土!此等明显疑点,岂能视而不见,草率归于意外或自戕?”
她的话语条理清晰,字字如针,刺破了葛老那勉强维持的“定论”。
葛老张了张嘴,嗫嚅着,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只能羞愧地低下头。
子无双适时地接口,声音依旧清冷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此土,其色如凝血,其质类矿砂,触之生硬微凉。梵溪镇方圆数十里,多为黄壤黑土,溪边偶有青灰淤积,绝无此等暗红异土。此物来源,必为关键。”
他没有展示实物,但描述得极其精准,直接指向了物证的特殊性。
张明德的眼皮猛地跳了几下,他看向子无双的眼神深处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阴鸷,但瞬间又被浓浓的忧虑和恳求取代。
他搓着手,快步走到苏明面前,微微躬身,语气带着十足的恳切,甚至有些低声下气。
“苏先生!叶姑娘!子公子!三位洞察秋毫,明察万里,张某佩服!佩服!只是…只是这异土也好,疑点也罢…眼下当务之急,是安抚民心,确保酬山祭如期举行啊!栖云山神十年一祭,关乎全镇福祉,若因哑伯之事耽搁,引得神灵降罪,风不调雨不顺,虫灾旱涝接踵而至…这…这全镇老少如何承受得起?”
他环视着周围面带恐惧的镇民,声音提高了些,带着煽动性。
“乡亲们!哑伯之事,固然蹊跷!但山神祭典,更是重中之重!我等当务之急,是诚心供奉,平息神怒!至于这异土、这疑点…待祭典过后,张某定当竭尽全力,配合三位高人查个水落石出!如何?眼下…眼下实在不宜再深究,以免…以免再生枝节,触怒神明啊!”
他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将“大局”和“神意”牢牢绑在一起,无形中给苏明三人施加了巨大的压力。
周围的镇民们窃窃私语,脸上挣扎着。
一方面是对真相的渴望和对诡异死亡的恐惧,另一方面则是对山神之怒的深切畏惧和对祭祀带来福祉的期盼。
张明德的话,无疑击中了他们最脆弱的地方。
苏明沉默着。
兜帽的阴影完全遮蔽了他的面容,只有黑袍上那些古老的符文,依旧在稳定地、冰冷地散发着幽幽银光,如同黑暗中凝视的眼睛。
那光芒在靠近哑伯尸体和祭坛时,流转的速度会微不可察地加快,仿佛在与某种无形的、充满恶意的残留进行着无声的对抗。
他清晰地感知到张明德话语中那份急于掩盖的焦躁,以及那份隐藏在恳求下的、对“深究”的深深忌惮。
叶启灵指尖的土灵珠在袖中微微发烫。
她悄然催动灵珠之力,一股浑厚凝练的意念沉入袖中那几粒从子无双处接过的暗红颗粒。
嗡…
土灵珠内蕴的厚重黄芒仿佛被引动,一股精纯的、探查物质本源的力量顺着她的指尖流淌而出,包裹住那几粒微小的颗粒。
瞬间,颗粒在叶启灵的灵觉感知中被无限放大:
颗粒呈现出不规则的棱角状,表面粗糙,带有明显的矿物晶体破碎特征。
颜色是深沉的、仿佛凝固血液般的暗红,核心处却又隐隐透出一种金属般的冷硬光泽。
更奇异的是,当土灵珠的力量渗透其中,叶启灵清晰地“看”到,这些颗粒内部蕴含着极其微弱的、但却异常活跃的磁性能量!
它们仿佛无数个微小的磁针,在土灵珠的感应场中,产生着细微却明确的偏转和吸引!
赤礞粉! 一个名字瞬间跃入叶启灵的脑海。
这是一种极其罕见的伴生矿物粉末,通常存在于特定的磁铁矿脉附近,因其色泽暗红且带有微弱磁性而得名。
它本身无毒,但性质特殊,常被方士术士用于某些偏门的仪式或作为特殊标记。最重要的是——梵溪镇附近,绝无此矿!此物必然来自外界!
“此物名为赤礞粉,”叶启灵抬起头,目光如电,直接点破,“色泽暗红,质地坚硬,内含微弱磁性。
非本地所产,多生于特定磁铁矿脉附近,或为方外之术所用。”
她的话语清晰有力,直接否定了此物是本地偶然沾染的可能,将其指向了人为携带和特殊用途。
“赤…赤礞粉?”张明德脸色一变,眼神闪烁,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似乎对这个名字有些陌生,又似乎触动了什么记忆,但随即他立刻摇头,语气带着一种刻意的茫然。
“从未听闻!叶姑娘学识渊博,张某佩服。但这…这或许是哑伯不知从何处沾染来的杂物?与…与此事未必相关吧?眼下还是…”
“张里正,”子无双打断了他的话,清冷的目光投向镇民中几个看上去较为年长、神色相对镇定的老者。
“昨夜事发之前,可有人见哑伯行止异常?或曾去过何处?”
几个老者面面相觑,努力回忆。
片刻,一个穿着褐色短褂、满脸皱纹的老汉犹豫着开口。
“昨…昨儿傍晚,天擦黑那会儿,我好像…好像看见哑伯从镇子后头那条通往后山的小路回来…脚步匆匆忙忙的,脸色…脸色好像也不太对劲,比划着手,嘴里啊啊的,像是…像是很着急,又很害怕的样子…”
“后山?”
叶启灵立刻追问。
“他比划着什么?”
老汉努力模仿着:“他…他好像…一直指着后山的方向,手指头抖得厉害,然后…然后两只手这样…”
老汉做了个环抱自己、瑟瑟发抖的动作。
“像是…像是看见了什么吓人的东西…”
“后山…”
张明德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夸张的惊惧。
“后山!那地方邪性!老辈人都说里面有…有不干净的东西!哑伯定是…定是撞邪了!所以才心神恍惚,才…才惹下这祸事!唉!天意!天意啊!”
他再次将话题引向鬼神之说,试图盖过“后山”这个关键地点。
子无双却不再看他,清冷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浓雾,遥遥锁定了镇子后方那片被夜色和雾气笼罩的、山势逐渐陡峭的阴影地带——后山。
哑伯死前惊恐的指向,指甲缝里来自外界的赤礞粉…线索如同无形的丝线,正悄然向那片未知的山林延伸。
苏明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决断,直接压过了张明德还在渲染的“撞邪”论调。
“尸体暂存,严加看管,不得破坏现场,尤其是那柄匕首。酬山祭筹备如常。”
他顿了顿,兜帽微微转向张明德的方向,那无形的威压让张明德心头一凛。
“但此案,我等会查。赤礞粉来源,哑伯死前行踪,后山…皆需细查。张里正,你既为一镇之长,当知人命关天,岂能因虚无缥缈之‘神怒’,而纵容真凶逍遥?”
他的话语如同冰冷的铁律,砸在青石板上。
张明德脸色变幻,青白交加,最终在苏明那深不可测的气场和周围镇民复杂目光的注视下,只能咬着牙,艰难地挤出几个字:
“…一切…一切依苏先生所言。”
他看向哑伯尸体的眼神,却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恐惧、忧虑,还有一丝极力隐藏的…怨毒?
浓雾似乎更重了,沉甸甸地压在梵溪镇上空,也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哑伯扭曲的尸体被小心翼翼地用门板抬走,送往葛老的医庐暂存。
那柄染血的青铜匕首,在苏明的注视下,被葛老用一块干净的白布层层包裹,如同封印着一头择人而噬的凶兽。
叶启灵指尖捻动,袖中那几粒暗红的赤礞粉仿佛带着山石的冰冷和矿脉的秘密。
子无双的目光,则牢牢锁定了雾气深处,那条通往神秘后山的崎岖小径。
酬山祭的鼓乐声似乎还在遥远的未来飘荡,而此刻的梵溪镇,已被一桩借神杀人的血案拖入了深不见底的迷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