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卯时三刻,我着了件鸦青暗纹比甲,腕间只戴母亲留下的缠丝玉镯。
小荷捧着鎏金手炉跟在身后,暖香混着晨雾漫进轿帘时,我掀开一角,正看见柳氏被两个粗使婆子架着往破庙走。
她发髻松散,鬓边银花歪在耳后,见我下轿,膝盖一软就往地上跪,被婆子扯住胳膊生生拽住。
沈...沈小姐。她声音发颤,眼角还挂着昨夜哭肿的红痕,您说要见破庙,老身来了。
破庙门楣上慈云庵三个字早被风雨剥蚀,门槛积着半寸厚的香灰。
我踩着青石板往里走,鞋尖碾过灰堆时,耳后传来细碎的抽气声——柳氏的目光正黏在那堆灰上,喉结动了动,像有条蛇在喉咙里爬。
我侧过身,示意她先进。
庙内比外头更冷。
百盏铜灯悬在梁上,灯芯烧得噼啪响,照亮了靠墙排开的绣架。
百名绣娘正低头飞针走线,丝线在布面上拉出暗红的影子——近了才看清,那些竟是血线。
最中间的绣绷上,《归魂图》已近尾声,画中女子眉眼与我有七分相似,正被无数青灰色手臂拖向池底。
这是...柳氏踉跄两步,指尖几乎要碰到绣线,被我伸手拦住。
上个月投井的绣娘,血还没凉透时抽的丝。我指尖点在《归魂图》左下角,那里有团焦黑的香灰,你调的静月香,掺的是我母亲坟前的祭灰。
你说你替人调香,可你调的是让活人疯、死人不得安的毒。
她突然剧烈发抖,指甲掐进掌心:我...我是被逼的!
林公子他...
林修远?我盯着她瞳孔里的慌乱,他怎么逼你?
每晚我睡下,就听见有人在耳边念《归棠吟》。她突然拔高声音,像要把那些梦魇吼出来,声音又轻又凉,像冰碴子往耳朵里钻。
等我醒过来,枕头底下准插着根银针——和您鬓角那根一模一样!
我摸了摸鬓边银簪,原主的生辰锁片还缀在簪尾。
柳氏突然抓住我手腕,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您不知道!
那针尾刻着字,和您母亲当年送林公子的定情信物一个模子!
老身想着,莫不是您...您要我做什么?
她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带着哭腔。
我抽回手,看见她腕间有圈淡青的勒痕——是长期戴银镯留下的,可现在那镯子不见了。
你替林修远调的香,能让人分不清梦和醒。我声音冷下来,他在你梦里种了钩子,你醒着时,钩子还挂在魂儿上。
柳氏突然瘫坐在地,双手捂住脸:是...是白先生教他的。
他说执念能穿梦,血饲可通灵...只要您梦见他,他就活着。
我心里一凛,正欲再问,小荷掀帘进来:小姐,鲁老三带到了。
鲁老三被带进来时,腰间还系着油乎乎的皮围裙,指尖沾着木胶。
他看见我,先磕了个头,又抬头看那些绣娘——当目光扫过《归魂图》时,他浑身一震,喉结动了动:沈小姐,老奴...
你当年在绣架下做双层夹板,为的什么?我打断他,别跟我说为了防潮。
他长叹一声,膝盖重重砸在地上:是林公子找的我。
他说清棠日后必遭劫难,需藏一线生机,还说那夹板能藏紧要东西...老奴想着,他和小姐自小青梅竹马,总不会害您。
我只觉太阳穴突突直跳。
原主十六岁生辰,林修远送的那对同心结,原是他布局的开始;绣架下的夹板,本是他日后藏毒香、埋指令的暗格。
如今却被我用回音壁录下他的声音,成了追踪他的线索。
他说的一线生机,是让你替他藏操控他人的手段。我盯着他鬓角的白发,现在,你替我把那些暗格拆了。
鲁老三重重叩首:老奴这就去!
日头偏西时,阿狗缩着脖子来敲偏厅的门。
他身上还带着义庄的霉味,手里攥着块发黑的棺木残片:沈小姐,老吴让我捎的。
他说那假棺的衬布,血痕洗都洗不掉。
我接过残片,用轻轻一触——识海里炸开铁锈味的腥甜。
那是林修远的血,混着腐土和潮湿的青苔气。
更深处,有细碎的呻吟声:阿棠,我疼...阿棠,你摸摸我...
地窖。我捏紧残片,带我去。
义庄地窖的台阶结着薄冰,阿狗举着灯笼在前头晃,影子被拉得老长。
墙角堆着几包香灰,我蹲下身,用玉簪挑开一包——共感织域在袖中震动,一段残音从灰里渗出来:...白先生说,执念可穿梦,血饲可通灵...只要她梦见我,我就活着...
他在棺里蜷了三天。阿狗声音发颤,靠喝自己伤口的血活下来的。
老奴听见他半夜哭,说阿棠不要我了,又笑,说阿棠会梦见我的,阿棠会来找我的...
我站起身,袖中玉簪几乎要掐进掌心。
林修远不是单纯的疯,他被人用梦语术驯化成了武器——既用来伤我,也被幕后的白先生伤。
回府时,月上柳梢。
小荷捧着个青瓷瓶进来:小姐,醒梦散提炼好了。
我命人将香灰混入绣坊熏香。
第三日未时,绣娘春杏突然尖叫着撞开房门,跪在我脚边哭:小姐饶命!
不是我偷针...是公子让我梦见您淹死了,我怕极了,才想把您的绣绷烧了...
王氏身边的小厮阿福紧跟着冲进来,额头撞在门框上:夫人,不是我往茶里下迷药...公子说您若害了小姐,他就来梦里掐死我...
我捏着春杏递来的带血绣帕,终于确认——从王氏到绣娘,从柳氏到鲁老三,林修远用梦语术在每个人的梦里种了根刺。
他们醒着时以为自己在作恶,实则不过是被梦推着走的提线木偶。
当夜,我在小翠的茶里放了半粒醒梦散。
她睡下后,我闭目沉入——镜中水雾漫开,林修远的影子渐渐清晰。
他穿着月白长衫,发间沾着湿泥,正是原主被淹那晚的模样。
阿棠。他伸手要碰我,指尖穿过我的肩,你终于来见我了。
你想让我疯。我盯着他眼底的疯狂,可你忘了——我也能进你的梦。
识海突然剧痛,原主的记忆如潮水涌来:林修远在荷花池边,把绣着并蒂莲的帕子塞进我嘴里,水漫过头顶时,他蹲在岸边笑:阿棠,你咽下的每一口泥,都是我对你的爱。
系统提示音炸响:【记忆反噬+20%,建议立即退出!】
我咬着牙,任冷汗浸透中衣:你以为用梦困我,可这些痛...我扯下鬓间银簪,针尖抵住镜中他的心脏,会变成刀,捅穿你的梦。
镜中涟漪骤起,林修远的影子开始碎裂。
我退出时,额角的汗滴在案上,晕开一片墨痕。
小荷端着参汤进来,见我脸色惨白,急得要去请大夫,被我拦住。
去把鲁老三叫来。我摸出块薄如蝉翼的影纱,让他把绣架的暗格重设——这影纱,得嵌在最里头。
小荷捧着影纱出去时,窗外起了风。
我望着铜镜里自己泛青的脸,指尖摩挲着影纱上的暗纹——这是用雪蚕吐的丝织的,能记下所有触碰过它的声音。
林修远,你在我梦里种的钩子,该轮到我,在你的影子里,埋把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