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拉回归后的平静,像一层薄冰,覆盖在红星生产队暗涌的河流上。王卫东等人并没有放弃他们的“革命”行动,只是暂时将矛头从伊拉身上移开,转而更加激烈地批判张建军书记的“生产第一”路线是“唯生产力论”,是“资本主义尾巴”。他们组织了几次小型的“地头批判会”,试图鼓动社员放弃精耕细作,去搞什么“献忠心丰产田”,结果弄得田里杂草丛生,反而成了笑话,让一些原本持观望态度的社员也暗暗摇头。
伊拉冷眼旁观着这一切,更加坚定了“做实事”的信念。她与周薇、孙晓芸的秘密“妇女健康小组”悄然运行着。她们利用晚上纳凉、一起做针线活的机会,由伊拉用最浅显的语言,讲解妇女经期卫生、小儿常见病的家庭护理、以及几种外伤的紧急处理。没有教材,全靠口耳相传和伊拉简单的示范。这些知识贴近生活,关乎每个家庭的切身利益,很快就在妇女中间悄悄传播开来,甚至有些男人也被自家婆娘“科普”后,跑来向伊拉请教干活时扭伤的处理办法。
伊拉药圃里那些劫后余生的草药,在她的精心照料下,顽强地生长着。她还成功培育出了从灾区带回来的几种草药种子,虽然数量稀少,但意味着新的希望。她将这些草药的使用方法,也融入到“妇女健康小组”的传授中,强调“小病自己治,大病不耽误”的理念。
然而,绝对的平静是不可能的。一天,王卫东那个小团体里的一个女知青,叫赵红英的,突然找到了伊拉。赵红英之前对伊拉的态度一直是不冷不热,甚至有些疏远。
“伊拉,”赵红英的表情有些别扭,声音压得很低,“我……我最近身子不太舒服,那个……迟迟没来,肚子还总坠胀着疼……听说,你懂点这个?”她的眼神里带着一丝难以启齿的窘迫和期盼。
伊拉立刻明白了,这是妇科问题。在那个年代,这是极其隐私且难以向外人(尤其是男性医生)启齿的事情。赵红英能找到她,说明伊拉在妇女中的口碑已经悄悄建立起来了,也说明赵红英可能实在没有办法了。
伊拉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平静地将赵红英带到自家后院僻静处,仔细询问了症状,又为她号了脉(李大夫偷偷教的),判断是肝气郁结、寒凝血瘀导致的月经不调。这病状,或许也与她近来精神紧张、压力过大有关。
“问题不大,”伊拉轻声说,“我给你弄点草药,你拿回去悄悄煎了喝。平时别想太多,有空揉揉脚踝上面那个地方(三阴交穴),用热水泡泡脚。”她开的方子主要是疏肝理气、温经散血的常见草药,药圃里正好有。
赵红英拿着伊拉包好的几小包草药,神情复杂地看了伊拉一眼,低声说了句“谢谢”,匆匆走了。
这件事像一颗小石子,在伊拉心中激起波澜。赵红英是王卫东的坚定支持者,她的求助,意味着即使在对立阵营中,人们对健康和基本医疗的需求也是共通的。这或许是一个契机,一个打破僵局、将务实理念渗透过去的缝隙。
几天后,赵红英的症状明显好转。她再次找到伊拉,这次态度缓和了许多,甚至带着一丝感激。“伊拉,你的药……挺管用的。”她犹豫了一下,又说,“其实……你们搞的那个‘妇女健康小组’,我也听说了点……要是……要是能教教怎么预防,也挺好。”
伊拉心中一动,但表面不动声色:“都是些过日子用得着的小常识,谁想学,都可以听听。关键是对自己、对家人好。”
她没有立刻邀请赵红英加入,她知道这事急不得。但这次接触,无疑是一个积极的信号。它表明,基于实际需求的合作,有可能超越意识形态的纷争。
与此同时,地里的庄稼因为管理不善和气候原因,长势令人担忧。原本应该绿油油的玉米地,现在却是黄多绿少,病虫害也比往年严重。社员们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怨气在默默积累。张书记称病不出,王卫东等人只会空喊口号,拿不出任何有效的办法。
伊拉看着焦渴的土地和孱弱的禾苗,农技员的职责感油然而生。她不能再坐视不管。她开始利用早晚时间,悄悄去地里查看虫情,观察土壤墒情。她发现了一种本地常见的杂草的汁液似乎对某种害虫有驱避作用,这是她以前实验中偶然注意到但未深入研究的现象。
这一次,她决定冒险试一试。她召集了“妇女健康小组”的核心成员,也包括暗中表示好奇的赵红英,没有讲什么大道理,只是说:“我看地里的虫子闹得凶,咱们试试个土法子,看管不管用。就是费点功夫,大家愿不愿意?”
妇女们对伊拉早已信任,纷纷响应。伊拉便教她们识别那种杂草,采集回来捣碎,浸泡出汁液,然后稀释后喷洒在玉米苗上。她们选择在清晨露水未干时悄悄进行,避开旁人的耳目。
起初,效果并不明显。但坚持了几次后,一些社员惊喜地发现,凡是经过伊拉她们“秘密处理”的田块,虫害确实减轻了一些,苗情也比旁边的好一点点。这点微小的差异,在绝望的田野上显得格外珍贵。
消息还是不胫而走。这一次,不再是质疑,而是带着惊喜的打听。连一些原本跟着王卫东跑的年轻社员,也开始私下里向伊拉请教除虫的土法子。
伊拉没有藏私,只要有人诚心问,她就简单告知。她刻意避免与王卫东等人发生正面冲突,始终将重点放在解决具体问题上。她的影响力,如同涓涓细流,开始润物无声地渗透,瓦解着那些不切实际的口号和空谈。
王卫东显然察觉到了这种变化。他看伊拉的眼神更加复杂,有警惕,有不解,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他赖以动员的力量——狂热的意识形态——在饥饿的肚皮和枯萎的禾苗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夏日的夜晚,蛙声如潮。伊拉站在自家院子里,望着星空下寂静的村庄。她知道,斗争远未结束,前方的路依然布满荆棘。但她不再孤独,也不再迷茫。她找到了在这个特殊年代生存和抗争的方式:不争论,不空谈,只是扎根于土地和群众的需求,用一点一滴的实干,去凝聚人心,去守护希望。那微光,虽弱,却足以照亮脚下之路,并悄然汇聚,等待燎原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