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等作为英烈之后,亦是功臣之家,不必拘礼。”
话音落下,跪伏于地的众人面面相觑,迟疑片刻。
直到身旁的礼官轻轻挥手示意,低声劝起,这群人才怀着不安的心情,陆续起身站定。
待众人站稳,嬴政才继续开口:“今日召你们前来,并无他意,只为追念你们亲人的忠勇战绩,表彰其不朽功勋,不必心存忧虑。”
听到这番话,众人心头终于松下一口气。
虽早有地方官吏一路护送至咸阳,并再三安抚此行乃是荣典,绝无灾祸,
可直到亲耳听见君王亲口承诺,心中那块悬着的石头才算真正落地。
紧接着,太子扶苏清亮的声音响起:“来自芷阳县的大秦士卒江之亲属,请上前代领殊荣。”
话落之际,一位身穿粗麻衣衫、面容枯槁的老翁颤巍巍地走出人群,神色惶然。
在礼官轻声指引下,他一步步踏上章台宫那高耸的台阶。
途中经过两侧列队的文武大臣,无论那些人是出于真心敬重,还是仅作姿态,皆微微颔首致意。
老翁走到御前站定,呼吸微促。
扶苏随即朗声道:“士卒江,于秦王政三年应征入伍,在秦王政十一年伐赵之战中壮烈殉国。”
“其志可嘉,其节堪彰,特授‘大秦烈士勋章’一枚,以昭忠烈!”
言毕,立于嬴政身后的赵高立即捧着一个沉香木托盘上前,盘中铺着一方折得整齐的红巾。
嬴政亲自取过红巾,轻轻披过老人肩头,细心系好。
继而,他将藏于红巾之下的勋章取出——那是墨家匠人精心铸造的“大秦烈士勋章”,正面镌刻国号荣名,背面铭有逝者之名。
嬴政郑重将其交到老人手中,语气平和却庄重:“你把江教得很好。”
“他在战场上奋不顾身,是个顶天立地的秦人儿郎。”
“他是为国捐躯的英雄。”
“寡人不会忘了他,大秦也不会。”
听着这几句朴素而深重的话语,低头看着掌中那枚刻着儿子名字的勋章,
老人脑海中浮现出那个再也回不来的身影,泪水瞬间涌出眼眶,压抑已久的悲痛化作低声啜泣。
嬴政与扶苏默然伫立,任其哀思流淌,不曾打断。
许久,老人情绪渐渐平复,神情更加恭谨,深深一拜到底:“草民代江,叩谢陛下恩典,叩谢太子垂怜!”
嬴政抬手虚扶:“寡人已说过,尔等皆属功臣之后,不必如此谦卑。”
待老人再度站起,嬴政又细细询问其家中境况,言语间透着关切。
关于阵亡将士江的抚恤金,不知老人家是否按时足额收到?
还有,您和家中亲人平日在地方上有没有什么难处?
若有任何问题,尽管开口,大秦绝不会让为国捐躯的英烈家人寒心落泪。
期间,太子扶苏也亲切地向老人家中其他亲人问好。
并提到,家中那位年岁合适的孙儿,若愿意读书识字,可直接进入太子六部教育司,一切费用全免。
原本已因秦王嬴政的体恤而感动不已的老人,听罢更是喜出望外,连声道谢,满口答应。
扶苏随即侧目看向身后的章邯,轻轻点头,示意将老人之名记下,日后安排其孙入学事宜。
颁授完毕后,扶苏接着念出第二位阵亡将士的名字。
这一次,是一位妇人牵着六七岁的孩子,低着头走上前来,站在嬴政与扶苏面前。
待扶苏宣读完这位将士的事迹,秦王亲自为家属佩戴勋章。
得知这名妇人在当地已无亲族依靠,仅与幼子相依度日,扶苏当即命章邯将其姓名登记在册。
一来,打算让她的孩子也免费进入太子六部教育司读书,减轻母亲肩上的重担;
二来,准备回头清查六部中有哪些事务性差事,适合像她这样的烈士遗属承担。
又陆续为十几户家庭授勋之后,考虑到身后仍有近千名阵亡将士家属等待接见,
嬴政与扶苏便略微加快节奏,改为每十户为一组集中授勋。
即便一次登台的人数增多,但那份体贴与关怀丝毫未减。
凡是有生活困顿者,或孤苦无依之人,
或是秦王亲自赐予粮米布帛,助其渡过难关;
或是由太子出面,收留孤儿入六部教养,并为遗孀寻一份力所能及的营生。
归根结底,只为一句话:绝不让任何一个为大秦战死沙场的将士,对其身后家人抱有牵挂!
因为嬴政与扶苏都明白,真正的恩德,是要做给活着的人看的。
就如此刻,在章台宫外列队观礼的两千名大秦将士,亲眼目睹君王与储君对阵亡同袍家眷的尊重与照拂,
那些原本铁面肃杀、眼神冷峻的身影,渐渐松弛了下来。
他们望向嬴政与扶苏的目光里,悄然多了一份动容,还有一丝深藏心底的感激。
毕竟战场之上,生死难料。
今日尚能执剑而立,并不代表明日仍能全身而退。
倘若他日自己也倒在疆场,那今天站在这里领取“大秦烈士勋章”的遗属们,便是他们的家人。
这些家属今日得到多少敬重与关照,就意味着将来他们的亲人也能获得同样的待遇。
而英烈之家过得越好,前线将士的心就越稳。
他们为何从军?为何拼死搏杀?
不就是为了家人能安稳度日,不必颠沛流离?
如今,秦王与太子当着全军之面,用实实在在的行动告诉每一个人:
哪怕你战死边关,国家也会替你奉养父母,抚养子女。
如此,还有什么可担忧的呢?
唯有奋勇向前,誓死效命,以报君恩!
而这,正是嬴政与扶苏心中所愿。
这场庄重的烈士授勋仪式,从晨光初露一直持续到暮色四合。
待最后一枚勋章颁发完毕,嬴政又在章台宫外设宴,款待千余名阵亡将士亲属,以及两千名现役将士。
众人酒足饭饱,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后,大秦首日的烈士勋章颁授典礼才算圆满落幕。
次日清晨,秦王嬴政携太子扶苏及满朝文武,再次于章台宫外召见大秦将士。
这一回,入宫受召的仅是昨日参与仪式的两千名将士。
至于那一千多名阵亡英烈的亲属,则已由朝廷妥善安排,有的被送返原籍郡县安顿,有的则移交太子六部统一照料。
章台宫外高台之上,嬴政与扶苏并肩而立,目光缓缓掠过台下整齐列队的将士们。
片刻后,太子扶苏如前一日般挺身而出,声音洪亮地宣读:“大秦·芷阳县士卒,敢、援、木……上前受勋!”
话音一落,那些肢体残缺的老兵们,有的拄拐缓行,有的被人搀扶,一步一步艰难却坚定地踏上高台,来到君臣面前。
望着眼前这些曾浴血沙场、如今伤痕累累的老兵,扶苏脸上浮现出温和真挚的笑容,轻声道:“许久未见了,敢、援、木……你们身子可还硬朗?”
身为拥有过目不忘之才的储君,扶苏一眼便认出了多数来自芷阳的伤残老兵。
这些人中,大多数正是他两年前亲自巡访慰问过的旧部,当时一一交谈的情景仍清晰如昨,自然不会忘记。
只是近两年来因政务繁忙,未能再出巡各地探望退伍将士,因此对新近返乡的伤残老兵尚不熟悉。
但这并不影响今日相见后的记忆——只要见过一面,他们的姓名、经历便已深印脑海。
此刻,听到太子竟能脱口唤出自己的名字,还关切询问身体状况,敢、援、木等人无不热泪盈眶,声音颤抖地回应:“好!都好!托殿下的福,我们还能吃得动饭,走得动路!”
“劳殿下挂念!”
“虽身残,志未衰,若有战事,仍愿执戈为国!”
扶苏闻言点头,又细细问起他们家中生计、田亩收成、子女安顿等琐事。
老兵们一一作答,言语间满是感激与敬重。
而站在一旁、近两年才退伍归乡的几位老兵,则看得目瞪口呆。
此前听敢、援、木等人常说“太子记得我的入伍年份”“连我在哪一场仗断的腿都知道”,他们只当是夸大其词,聊以自傲罢了。
可眼下太子不仅能准确叫出名字,连每个人的参军时间、作战功绩、负伤缘由都说得清清楚楚,哪像是临时翻阅档案?分明是早已熟记于心!
原来人家说的竟是真的!
这份独一无二的知遇之恩,令他们在感动之余,心头也泛起几分酸涩:早知如此,何不早两年受伤返乡?也好赶上那一次亲王之子的登门慰问,得此殊荣。
待扶苏将几位熟识的老兵向父王简要引荐之后,便转身望向其余几位陌生面孔。
略一扫视,随即从容道出他们的籍贯、入伍年月、所属部队乃至负伤经过,无一差错。
其实,凡受邀前来咸阳受勋的将士,其履历早已由官府详查备案。
这些资料汇总成册,提前呈送太子阅览。
以扶苏的记忆力,只需通读一遍,便可牢牢记住。
待到点名之时,只需将人与册上信息对应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