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出名家那位博士话里的意思,相里季心里顿时一沉。
对方说得没错:只要分寸拿捏得当,哪怕这事传到始皇耳中,也只会被当成诸子百家内部的龃龉,不至于引发雷霆震怒,更不会牵连追责。
除非他们主动去告状。
若真这么做了,始皇看在墨家的份上,或许会象征性地训斥几句、罚些差事。
可结果呢?也就仅此而已。
毕竟只要没越界,惩罚不过是走个过场,对其他人而言不过是挠痒痒罢了。
更何况,被人打了转身就去找皇帝评理,这种行为在旁人眼里,跟孩子受了委屈哭着找父母有何区别?不仅会被同僚耻笑,连墨家自己也拉不下这张脸来干这种事。
体面二字,终究还得顾着。
所以这一次,只能靠自己了。
想到这儿,相里季和其他几位墨家博士纷纷从衣袖、腰袋里掏出随身携带的墨斗、角尺、直尺、链锯一类工具,紧紧攥在手中,目光凛然地盯着步步逼近的各派博士,厉声喝道:
“再警告一次,我墨家人不是好欺负的!”
阴阳家的博士嗤笑一声:“那就让我看看,你们能硬到几时!”
话音未落,双方眼神已在空中撞出火星。
下一瞬,谁也没再迟疑,猛地扑了上去。
顷刻之间,皇宫外侧便上演了一场诸子百家之间的混战。
这一幕自然逃不过附近巡逻的大秦锐士双眼。
然而上级早有明令:只要不出人命,不闹出不可收拾的局面,就不准插手。
于是那些甲胄整齐的将士只是静静立在一旁,冷眼看着这群本该清谈论道的博士们像市井泼皮一样在地上翻滚撕打。
不得不说,常年动手制器、打磨器械的墨家博士,比起那些只知诵经讲义的学士,确实更为剽悍。
刚一交手,对方就被放倒了好几个。
但架不住人多。
纵使开头吃了亏,其余百家博士旋即蜂拥而上,一波接一波地围攻上来。
最终靠着人数优势,硬是把相里季等人拖拽着扔进了排污沟渠之中——虽无大碍,却满身污秽,狼狈不堪,羞辱意味十足。
待将墨家众人制服后,原本联手对外的各派博士之间却又不知谁先动了手,暗中捅了一刀。
眨眼工夫,方才还齐心协力的队伍瞬间反目,再度扭打成一团。
到最后,人人鼻青脸肿,瘸腿跛脚,互相搀扶着狼狈退场。
只留下还在沟里挣扎未能脱身的相里季等几人,望着远去的身影破口大骂:
“一群卑鄙小人!仗着人多围攻我们,还把我们按在这臭水沟里爬不出来!”
“此仇不报非君子!”
“回去立刻立项!必须加紧研发新式装备!更精巧、更强力、更实用的防身器具一个都不能少!”
“下次出门,老子非要装上机关袖箭不可!”
“可要是装了袖箭,怕是连宫门都进不去吧?”
“再说,袖箭杀伤太重,万一真打中人,岂不是要出人命?”
“不如改成袖网,一发出去,把他们全罩住。”
“他们在里头乱挣,咱们在外头挨个踹个痛快。”
“这法子妙!回头做袖网,我也搭把手。”
“算我一个!”
就在百家博士们带着一身伤疤,热火朝天地参与秦朝统一文字和标点符号的创制时;
相里季等墨家学者一边监督新农具的打造,一边也插手文字改革,还不忘抽空琢磨更顺手、更实用的兵器装备;
陈相、陈辛等一批农家弟子,也在咸阳传来的紧急诏令催促下,匆匆收拾行装,赶往咸阳。
不止农家,连一头雾水的公输家也接到了始皇帝从咸阳发来的旨意,只得带着族中巧匠,一同奔赴京城。
诸子百家忙得脚不沾地,天下百姓也没闲着。
这一回天幕所展现的内容,最受益的,正是这些平头百姓。
先说农具。
虽然他们不懂木工,没法自己做出曲辕犁或脚踏纺织机那类复杂的器具,
但像耧车、踏碓、石磨盘这些简单的家伙,凭着手艺和力气,倒也能照着样子捣鼓出来。
只要能做成一样,日子就能轻松一分。
因此天幕刚一结束,没过几天,四乡八里的百姓便都在忙着造耧车、安踏碓、磨石盘。
再说到高产的莲藕,百姓们也都记在心里。
村里有池塘的,几家凑钱出力,准备在水里养鱼虾蟹蚌,顺便种上莲藕;
没有池塘的,也聚在一起商量,趁农闲时合挖一口公用鱼塘,养些水产、种点藕。
就连那些劳力不足、挖不了大塘的小村落,也不甘落后,找来一人多高的大陶瓮,
一个一个摆在院中,往里放点水,养些小鱼小虾,再栽上几株莲藕。
虽说收成不多,但好歹能给家里添些荤腥口粮。
讲到吃食,像天幕里那种费油的炒菜,他们眼下还吃不起。
可豆芽、白玉豆腐、新样面点这些,倒是负担得起,也合胃口。
尤其是豆芽,最受百姓欢迎。
一来长得快,三五天就能上桌;
二来分量翻了几倍——一斤黄豆能生出三四斤豆芽,
等于粮食凭空多了两三倍,够多养活几个人。
不仅能多添张嘴,还能让全家吃得更饱。
这些日子,家家户户的豆子不是在发芽,就是在做豆腐,
豆子消耗得飞快。
大伙儿跟家里商量后,都打定主意:明年多种些豆子。
至于天幕提到的“代田法”,因还没见实效,多数百姓仍不敢轻易尝试。
毕竟如太子扶苏所言,寻常百姓全靠那一亩半亩地糊口,经不起折腾,抗风险的能力太弱了。
在天幕尚未清楚展示“代田法”能切实提高亩产,也没有任何人实际采用并取得显着成效之前,各地的百姓都还按兵不动,并不打算轻易尝试这种新耕法。
与此同时,普天之下的平民百姓,尤其是原秦国的老秦人,纷纷向地方官吏表达心中所盼——他们渴望得到来自四夷的牛、羊和驴。
只要皇帝陛下一声令下,他们愿意自备武器与甲胄奔赴战场;只要征战四夷能算作正式军功,照常授爵,再把缴获的牲畜优先分给他们,便心满意足。
至于原六国地区的百姓,虽不像老秦人那般尚武,却也有不少胆气十足之人主动找到当地官员,表示愿为大秦出征。
条件也很简单:只要秦国一视同仁,给予同等军功、封爵机会,并将战利品中的牛羊驴子分予他们即可。
这让负责治理百姓的地方官们感到十分棘手。
由于秦国官吏数量严重不足,目前管理原六国区域的官员,大多仍是旧时六国留任之人。
这些人名义上归顺秦国,实则内心仍眷恋故国,并未真正臣服于咸阳朝廷。
在秦国统治者看来,你们的国家已被我所灭,我不但没有惩处你们,反而让你们继续任职,理应感恩戴德、尽忠职守才是。
可在这些旧官眼中,却是秦人毁了他们的故国,既未提拔重用,又强加严苛律法束缚言行,日子远不如从前自在。
如此境况之下,要他们真心效忠大秦?简直是痴人说梦!
因此,尽管眼下只能屈从于秦政之下,但他们暗地里仍盼着秦朝早日崩塌,好恢复往日光景。
平日里,他们常故意曲解朝廷诏令,煽动民间对秦的怨气,企图积蓄力量,等待时机一举颠覆现政权。
可如今,百姓竟主动找上门来,请求替大秦征讨边疆蛮族,还希望官员代为上报——这分明意味着民心正在悄然转向,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接受并认同这个新生的帝国。
而百姓越归心,他们日后想借民力反叛的机会就越渺茫。
这般变化,怎能不让这些心怀异志的旧吏心头发凉?
偏偏此刻他们还不敢轻举妄动。
因为始皇帝的十六位子女正奉旨巡行天下,亲访各郡县孤寡贫弱之家,体察民情。
此前已有数名地方官因劣迹败露,被受苦百姓当面哭诉控告,随即革职查办。
谁都不愿成为下一个倒霉鬼。
面对这些出乎意料、甚至令他们难以理解的请战请求,这些旧地官员也只能含糊其辞、敷衍应付,不敢再做任何可能引火烧身的小动作。
不只是地方官收敛了行迹,就连张良、项梁、项羽这类心存复国之念的六国贵族,这段时间也安静了下来。
原因无他——天幕第二阶段后半部分所讲正是兵法韬略,对他们而言极为宝贵。
毕竟若将来真要起兵推翻秦廷,不可能仅凭一腔热血,必须依靠真正的军事谋略。
掌握越多兵家智慧,成功的机会也就越大。
因而凡是尚存野心的旧贵族,此时无不潜心学习,仔细揣摩天幕所授的兵家四势、八略、三十六计等机要内容。
此外,一些头脑活络的普通人也开始转变方向。
比如刘邦,已暂时搁置了原先收粪积肥的营生,转而埋头钻研起造纸之术来。
一方面,刘邦心里盘算着,若能侥幸改良造纸技术,说不定真能混个五大夫的爵位,光宗耀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