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底的震动还在持续,但节奏慢了下来,像是狂奔的马终于勒住了缰绳。罗令靠在石室入口的岩壁上,残玉贴着胸口,温度没散。他闭着眼,手指压在眉心,梦里的水流图景正一帧帧掠过——浑浊的洪峰从主河道偏移,顺着北岭断崖外的古渠冲入深海,村中沟壑干涸,校舍地基稳固。画面稳定了三秒,没有重演崩塌。
他睁开眼,把手机从兜里掏出来,屏幕亮着,直播还在运行。弹幕停了一瞬,随即炸开:“罗老师!水声小了!”“地下河流速降了!”“改道了?真的改道了?”
他没说话,转身走出石室,镜头扫过幽深的入口。水流声确实变了,不再是撞击岩壁的闷响,而是平稳的奔涌,像被什么稳稳接住,引向远方。
“水压降了,流速减半。”他把手机举高,对准地下河入口,“改道成功。”
弹幕瞬间刷屏:“活了!村子活了!”“我们看着你们救了它!”“青山村,保住了。”
他低头看了眼残玉,青光微闪,随即熄灭。梦没再进来。
石阶上传来脚步声,王二狗牵着猎犬下来,裤腿沾着泥,脸上全是汗。“哥,上面都听见了,李老支书让大伙儿全去祭坛集合,说要亲眼看看水情。”
罗令点头,把手机夹在支架上,固定在石室门口,镜头对着青铜轮。轮子还在转,慢但稳定,像是地底的脉搏终于恢复正常。
一行人顺着石阶往上走。天光已经透进林子,雾散了一半,山风带着湿气吹在脸上。走到半山腰时,李国栋拄着拐站在岔路口,身后跟着几十个村民,有的拎着铁锹,有的抱着孩子,全都盯着他们。
“水?”李国栋问。
“走了。”罗令说,“往北岭外海去了。”
人群松了口气,有人蹲下,有人拍大腿,有个老妇人直接抹起眼泪。王二狗咧嘴一笑:“我说啥来着,咱罗家祖上修的闸,还能不管用?”
李国栋没笑,只把拐在地上顿了顿:“走,去祭坛。”
三百多人站在祭坛前,望着远处山沟。原本翻涌的泥水已经退去,沟底露出青石板路,几根被冲歪的木桩还插在土里,但水势明显弱了。有人蹲下伸手探了探,抬头喊:“不急了!水不急了!”
人群爆发出一阵喊声,不是欢呼,更像是长年压在胸口的石头终于落地的喘息。几个老人跪在祭坛石板上,额头贴地,嘴唇动着,不知念着什么。
罗令站在边上,没动。残玉贴着胸口,忽然又烫了一下。他闭眼,梦里浮现出整片山体的水脉图,红点从北岭缓缓移开,像血流归位。他睁开眼,知道这回是真的稳了。
手机震了一下,直播提示电量不足。他刚想拔线,远处传来车声。
两辆黑色越野车顺着村道开进,停在祭坛外。车门打开,下来五个穿制服的人,领头的是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胸前挂着专家组的牌子。他手里拿着文件夹,目光扫过祭坛,最后落在罗令身上。
“罗令?”那人问。
“是我。”
“省文化厅复查组。”对方翻开文件,“根据最新评估,青山村出土文物涉及一级保护范畴,需立即运往省博进行统一保管。”
人群安静了一瞬。
“啥?”王二狗挤出来,“运走?”
“依法依规。”专家组长合上文件,“这是程序。”
“程序?”李国栋拄着拐上前一步,“我们祖宗埋的,我们守的,你们一句话就要拿走?”
“不是拿走,是保护。”组长语气平和,“文物不能留在原地,风险太大。”
“风险?”罗令开口,“山洪我们挡住了,火我们扑了,人我们拦了。现在你说风险?”
“这是制度。”组长坚持,“文物归属权不在村级单位。”
罗令没争,只把手机支架重新架好,打开直播,镜头对准祭坛石板、刻纹、星图,最后扫过整片村落。“这些不是展品。”他说,“它们的根,就在这片土里。它们不是被挖出来的,是长出来的。你们要运走它们,等于把一棵活树连根拔起。”
弹幕开始滚动:“说得好!”“文物活着的!”“这不是博物馆,是家!”
专家组的人看着屏幕,脸色变了。
就在这时,赵晓曼从校舍方向走来,手里牵着六个孩子,全是她班上的学生。他们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站成一排。
“我们唱个歌。”她说。
孩子们张嘴,用方言唱起那首谁也没听过完整的祈雨歌。声音轻,但齐,像溪水漫过石阶,一节一节往下走。歌词没人全懂,但调子古老,带着山里的回音。
专家组组长站在原地,眼镜滑到了鼻尖。他没扶,只听着,听着,忽然抬手摘下眼镜,揉了揉眼。
“我们……错了。”他低声说,又重复一遍,“我们错了。”
他转身对同事:“原地保护,属地管理。上报厅里,青山村文物,不外运。”
人群没欢呼,也没鼓掌。他们只是站着,像终于等到了一句迟来的话。
太阳升到头顶时,有人提了桶水泼在祭坛上,说要洗去晦气。孩子跑着去捡石子,老人坐在边上晒太阳。王二狗蹲在直播支架旁,看弹幕一条条滚过:“这才是文化!”“罗老师牛!”“赵老师唱得太好了!”
罗令站在边上,残玉忽然又震了一下。他低头,发现玉面浮出一道微光,像是地图的轮廓。他闭眼,梦里出现世界海图,南海某处亮起红点,闪了三下,熄了。
他睁开眼,没说话。
赵晓曼走过来,怀里抱着个襁褓,是她刚出生的侄女。她蹲下,把半块残玉和自己腕上的玉镯并在一起,用红绳系在婴儿腰带上。
“双玉护根。”她说。
残玉忽然亮起,青光投在地上,显出世界地图,南海红点一闪而没。
直播画面凝固了一瞬,随即弹幕全变成金色文字:“根脉永续,光明新章。”
没人说话。他们只是围过来,看着那个被双玉系着的婴儿,安静地睡在赵晓曼怀里。
下午,有人提议在祭坛边上建博物馆,收门票,搞旅游。“咱们也能分红了。”有人说。
罗令摇头,从包里拿出投影仪,接上电源。幕布挂在老槐树上,开始播放他十年来的修复记录:补墙、清碑、画图、测线。画面里有他蹲在雨里护石板的背影,有他和王二狗抬梁的瞬间,有他深夜对着残玉发呆的侧脸。
“我们守的不是钱。”他说,“是不能断的根。”
没人再提分红。
夜里,村中空地燃起火堆。老人开始讲故事,讲古越人怎么修水闸,怎么祭山神,怎么把航海图藏进族谱。孩子围坐着,眼睛亮着。
罗令坐在边上,残玉贴着胸口,温温的,不再发烫。
赵晓曼抱着孩子走过来,在他身边坐下。婴儿动了动,手松开襁褓,抓住他挂在脖子上的残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