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令回到校舍时,天色已经压得极低,云层厚得像要塌下来。他刚在操场青石上录完坐标,雨水顺着发梢滴进衣领,凉得贴骨。推开教室后窗,他顺手抹了把窗台积水,指尖却黏上一丝滑腻。他低头看,木框边缘有一道暗红水痕,被雨水冲得稀薄,但气味刺鼻——是血,还没完全氧化。
他没出声,从脖子上解下残玉,贴在窗台血迹旁,闭眼静息。心跳慢下来,意识沉入那片熟悉的虚影:泥路蜿蜒向西,穿过荒草丛生的坡地,尽头是半塌的土地庙。庙门斜挂,神像底座有轻微移位,像是被人撬动过。画面一闪即逝,梦不给更多。
他把玉收回衣内,套上雨衣,抄起铁锹就走。
雨越下越大,山路泥滑,他走得不快,但没停。村西这片早没人来,土地庙供的是旧时管地界的神,八十年代塌了半边,香火断了几十年。他拨开疯长的茅草,踩着碎瓦进去,铁锹撬起神像底下的石板。石板下压着半截麻布,湿透了,但能看出是粗麻缝的旧衣边角。他摊开,布上八个字用血写成,笔画歪斜却深陷纤维:“赵崇俨买通水库管理员”。
字是竖排,从右到左,墨迹不像书写,倒像是用手指蘸血划出来的。最后一笔拖得老长,末端发抖,像是写到一半体力不支。他把布收进防水袋,贴身放好,转身时踩到一块松动的地砖。低头看,砖缝里卡着一截烟头,过滤嘴印着“金皖”,城里才有的牌子。他没动它,只记了位置。
回程路上,他绕到村后洼地,看了眼昨晚标记的渗水点。水位没退,反而涨了些,泥地泡得发软。他蹲下,手指插进泥里,掏出一小块带锈的金属片——是闸门齿轮的碎屑,和水库老陈上次检修时换下的型号一样。他攥着它,加快脚步往校舍走。
刚推开门,王二狗一脚踹进来,浑身湿透,头发贴在额上,喘得像跑了十里山路。
“罗老师!老陈……我表舅……死了!”
罗令把门关上,拧干毛巾扔给他:“说清楚,怎么死的?”
“我打了一晚上电话没人接,刚翻墙进去看,他人倒在值班室地上,脑袋撞在闸控箱角上,血流了一地!门是从里面反锁的,可后窗铁栏弯了,明显有人爬出去!”
罗令问:“你碰他了吗?”
“没!我就看了一眼,赶紧跑出来找你。”
“茶杯呢?”
“桌上有个搪瓷杯,还冒热气,茶叶浮着。”
罗令盯着他:“你表舅最近提过什么异常的事吗?”
王二狗咬着嘴唇想了几秒:“前天他说,有人半夜打电话来,让他准备放水,说是‘上面批的’,但他没见批文。他还说,这水不该往洼地引,会泡地基……他说这话时手都在抖。”
罗令点头,抓起背包就走。
“你去哪?”
“去他家。”
老陈独居,房子在村尾,离水库最近。他翻墙进去时,王二狗在外头望风。屋里没动过,床铺整齐,灶台冷着。他拉开床底木箱,翻到最里面,摸出一本蓝皮笔记本。翻开最后一页,字迹潦草:
“九点接令,放水三小时。姓赵的给十万,说通上头。我不敢不从。但水不该往洼地引,会塌房。我留了监控备份,存U盘,藏在——”
后面被划掉了,只剩一道深痕。
罗令把本子塞进包里,正要走,忽然蹲下,伸手在床垫夹层里一掏——摸出个微型U盘,贴着防水胶布。他没插电脑,只收好,原路退出。
回校舍路上,雨小了些。他把血书和日志拍照,用老陈家的旧笔记本电脑加密,存进另一个U盘。电脑屏幕闪了下,自动弹出一个隐藏文件夹,里面是几段监控视频,时间戳正是泄洪当晚。他快速扫了眼,画面里老陈在操作台前写东西,抬头看门,表情突然紧张,接着有人影从门外闪过,视频中断。
他拔下U盘,把电脑恢复原状,然后骑车去老槐树。树洞在北侧根部,离地一米,塞着几份旧教案和一个铁盒。他把U盘放进去,盖上干草,再压上半块砖。
回到校舍,他给赵晓曼发了条语音:“准备直播素材,主题‘村民眼中的水库’,把老陈去年采访的视频剪出来,明天播。”
她回得很快:“出什么事了?”
“他死了。”
语音那头沉默了两秒,然后说:“视频我马上整理。需要我做什么?”
“只播他说话的部分,别提死亡,别提血书。就说,这是村民真实记录。”
“明白。”
他挂了语音,把残玉拿出来看了眼。玉面安静,没温没震。他知道,梦不会给现成答案,只会引路。这条路他已经走到了证据的边缘,再往前,就是命。
他打开平板,调出水库地形图,标出三个点:泄洪口、值班室、土地庙。三者连成三角,土地庙正好在泄洪水流的下游延长线上。老陈如果要藏证据,为什么选那里?不是更该藏家里或办公室?除非——他没打算自己去取,而是希望有人发现。
村里老人都知道,冤情无处诉,就写血书贴庙墙,叫“托庙鸣冤”。可老陈是水库正式职工,有文化,会报警,为什么走这种老路?除非他意识到,常规渠道已经不安全。
罗令盯着地图,突然想起什么。他翻出昨天无人机视频,拉到凌晨三点四十二分,泄洪开启瞬间。画面晃了一下,有个黑影从值班室后窗翻出,落地时踉跄了一下,往村西方向跑。他逐帧放大,那人穿深色雨衣,左手戴着手套,右手空着——但翻墙时,右手曾扶过铁栏,留下一道模糊的掌印。
他截图保存。
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很轻,但不是王二狗那种莽撞的砸地声。他迅速关掉平板,走到门边,从猫眼往外看。
是李国栋。
老人撑着伞,拐杖点着地,站在门口,没敲门,只是抬头看了看屋檐下的雨水。
罗令开门。
“老陈的事,知道了?”李国栋声音低。
“刚听说。”
“派出所已经去了,说是意外,撞伤致死。”
“监控呢?”
“说线路故障,昨晚八点就断了。”
罗令没说话。
李国栋从怀里掏出一张折了三层的纸,递过来:“这是老陈昨天塞给我的,让我‘万一出事就交给罗老师’。我没敢看,现在给你。”
罗令接过,打开。是一张手绘的水库内部结构简图,标注了监控盲区、备用电源位置,还有值班室后窗的铁栏松动情况。图背面写着一行小字:“他们不让我留证据,但我得让人知道水是怎么放的。”
他把图收好,抬头:“您知道是谁吗?”
李国栋摇头:“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这村子守了八百年,头一回有人用死人来堵活人的嘴。”
他说完,转身走了,伞影慢慢消失在雨里。
罗令坐回桌前,把所有证据摊开:血书照片、日志扫描件、监控截图、手绘图。四样东西指向同一个事实——泄洪是人为,买通是实,灭口已成。赵崇俨的名字没出现在任何纸上,但每一笔都刻着他的影子。
他打开手机,新建一个加密文件夹,把所有资料归档,命名为“水库事件0723”。然后他删掉编辑中的草稿,清空回收站,重启手机。
做完这些,他走到窗边,看外面的雨。操场积水映着灰天,水面浮着一片树叶,打着旋,慢慢沉下去。
他掏出录音笔,按下开关,贴着窗台低声道:“血书确认,来源老陈。灭口成立。证据链闭合。下一步,等他们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