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祭坛的石头还带着夜里的余温。罗令站在那儿,手贴在石面,残玉贴着皮肤,微微发烫。他没动,像是在等什么。
身后传来脚步声,是赵晓曼。她没说话,走到他身边停下。两人并肩站着,看远处田埂上露水未干,稻穗低垂,风一吹,一片沙沙声。
“昨晚的梦,你看见什么了?”她问。
“收稻。”他说,“不是割,是弯腰一根一根捋下来的。然后堆在晒谷场,有人敲木梆子,孩子围着跑。最后所有人围成圈,跳起来,笑得很大声。”
她轻轻点头:“不是仪式,是日子。”
“对。”他转过身,“所以今天,不演。”
村口已经搭了棚子,省里来的人正在调试音响。文化厅的牌子挂在竹架上,红布盖着,等授牌。几个工作人员在排练流程,喊着“请领导讲话”“请村民代表发言”。
罗令走过去,没看他们,只对王二狗说:“把直播架起来,镜头对着晒谷场。”
王二狗愣了下:“不先搞仪式?”
“仪式就是干活。”他说,“插完最后一块田,谷晒上架,酒酿出来,牌自然就该挂了。”
李国栋拄着拐从祠堂出来,听见了,哼了一声:“总算有人说对了话。”
村民们陆续聚到水田边。泥已经翻好,秧苗在田埂上排成排。罗令脱鞋下田,裤腿卷到膝盖,弯腰把第一把秧插进泥里。动作不快,但稳,一排七株,间距一致。
赵晓曼也下了田。她没穿裙子,换了条旧工装裤,手一沾泥就皱眉,但没停。王二狗在岸上拍,镜头晃了两下,对准田里。
“家人们,今天不带货。”他说,“今天种地。”
弹幕慢慢刷起来:【这不都收完了吗?】【还插秧?】【罗老师是不是搞错了季节】
罗令直起腰,看了眼手机支架:“没搞错。最后一块田,按老规矩,要等‘回青’那天插。昨夜玉热了一下,我知道时候到了。”
他没说梦里看见什么,也没提石经浮现的画面。但李国栋听见了,站在田埂上点点头:“祖上留的历,不是看天,是看地气。地气回了,玉就知道。”
秧一排排插下去,节奏渐渐整齐。孩子们放学也来了,在田埂上递苗。没人说话,只有水响、泥响、手拔苗的声音。太阳升到头顶,晒得人后脖发烫。
晒谷场上,竹席铺开,第一批新谷倒上去,金灿灿一片。有村民拿木耙翻动,谷粒滚着,发出细碎的响。酿酒的缸摆在屋檐下,蒸好的米摊在竹匾里,等着拌曲。
省里的人等得有点急,过来问:“领导十一点到,流程还得走一遍吧?”
罗令从田里上来,踩在田埂上,裤腿滴水:“流程在地里。”
那人还想说什么,王二狗把直播画面切过去:镜头扫过插秧的村民、翻谷的手、蒸米的灶台,最后停在罗令脸上。
“非遗是什么?”罗令说,“是这些东西还在动。手还在动,心就没丢。”
弹幕突然静了两秒,接着刷起来:【破防了】【这才是活着的遗产】【他们不是在表演传统,是在过日子】
授牌仪式在下午一点开始。省文化厅领导站在棚子下,念完文件,把牌匾递给罗令。红布揭开,上面写着“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青山村古法农耕”。
领导说:“这是荣誉,也是责任。下一步要打造文旅Ip,统一形象,推向全国。”
没人接话。村民站着,手上的泥还没洗。
罗令接过牌,转身,没致谢,而是走向晒谷场。他把牌匾靠在竹席边,对着镜头举起。
“这东西,”他说,“不是奖。是我们给先人回的信。我们没把路走丢。”
他蹲下,抓起一把谷,扬手撒向风里。谷壳飞散,像一场金雨。
弹幕炸了:【啊啊啊啊】、【这谁顶得住】、【这才是文化自信】
王二狗看得眼热,一把抢过话筒:“家人们!现在下单,新米现磨,七十二小时发货!顺便捐十块钱,支持村小修图书角!”
赵晓曼笑了,没拦他。
罗令关掉直播。
“关了?”王二狗急了,“刚破千万!”
“火太旺,会烧根。”他说。
没人再提文旅Ip,也没人再问流程。太阳偏西,谷收进仓,酒封上坛。有人不知谁起的头,哼起一支老调,不标准,但熟悉。
罗令听着,忽然说:“昨晚梦里,他们跳了舞。”
“谁?”赵晓曼问。
“先民。收完稻,围圈,踩地,笑。”
“那我们也跳?”
“不是跳。”他说,“是走回那步子里。”
他走向晒谷场中央,站定,抬起右脚,重重踩下。一下,两下,三下。节奏慢,但沉。
赵晓曼走过去,站他旁边,跟着踩。
一个孩子跑进来,学着样子跳。接着是李小虎,是王二狗,是几个老太太。李国栋拄着拐走到边缘,拐杖点地,一下一下,打着拍子。
没人排队,没人看镜头。脚踩在谷场地上,发出闷响。有人笑,有人喘,风从山口吹过来,带着稻香。
直播早就关了,但王二狗又偷偷架了台手机,没开灯,镜头对着人群。
画面里,人影晃动,影子拉得很长。夕阳把整个村子染成金色,水车转着,陶窑冒烟,狗在门口打盹。
罗令踩着踩着,忽然停了下。他摸了摸脖子上的残玉。
玉不烫了。
但它在动。
不是温度,是震动,极轻,像心跳。一下,一下,和脚下踩地的节奏,对上了。
他没说话,继续踩。
赵晓曼靠近他,声音轻:“你听见了吗?”
“听见什么?”
“声音。从地里来的。”
他点头。
不是风,不是人声,也不是水车。是一种低语,从脚底往上走,顺着腿,到腰,到胸口。听不清词,但知道它在说同一件事。
李国栋的拐杖忽然停了。
他抬头看天。
云裂开一道缝,月光漏下来,照在祠堂屋顶,顺着瓦沟流,最后落在祭坛上。
那两块合在一起的玉,还在石台上,没取下来。光落上去,没反光,像是被吸进去了。
然后,光从玉里出来。
不是照亮四周,是往天上走。一束细的光,笔直,穿过夜空,像一根线。
没人喊,没人动。
光持续了三秒,灭了。
玉也不震了。
罗令低头,看自己的手。掌心有泥,有茧,有划痕。他握了握,松开。
赵晓曼站他旁边,手腕上的玉镯,安静地贴着皮肤。
“明天还要巡水车。”他说。
“嗯。”
“后天修陶窑后墙。”
“我带学生捡柴。”
他点头,转身往田埂走。
她跟上。
身后,村民还在跳。没音乐,没队形,脚踩地的声音混着笑,一声接一声。
水车转着,陶窑火没灭,狗抬起头,叫了两声,又趴下。
月光照在田里,新插的秧排成行,绿得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