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氏接过碗,看着女儿又恢复那副对万事都提不起劲头的模样,脸上的喜色渐渐被担忧取代,她张了张嘴,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端着空碗默默离开了。
傍晚时分,周彦辰踏着夕阳的余晖来了。他如今公务繁忙,但得了空总会过来坐坐。一进后院,便看到季知棠依旧维持着近乎不变的姿势躺在那里,摇椅轻晃,话本盖在她脸上,似是睡着了,又似只是在假寐。
他放轻脚步走近,季知棠却像是有所感应,抬手拿开了脸上的书卷,露出一张没什么精神的脸庞。
“你来了。”她的声音也带着点懒怠。
周彦辰在她身旁的石凳上坐下,看着她这副与平日雷厉风行、精明干练截然不同的模样,心中也是纳闷。
他沉吟片刻,决定说些正事或许能让她提起点兴趣:“我近日在筹划一事,想从内港码头开始,沿着甬江岸边,修建一条木石结构的栈道,一直连接到城内的市舶司仓库与南门市集。你觉得如何?”
他详细解释道:“如今货物从码头卸下,运往仓库或市集,道路颠簸难行,损耗不小。若有了这栈道,车马通行便利,不仅能降低货物损耗,也方便了往来商户和那些扛包的工人,于民生商贸皆有利。”
这是他深思熟虑后的计划,本以为季知棠听了,会如同往常一样,眼睛发亮地与他分析利弊,甚至提出些独到的建议。然而,季知棠只是静静地听着,末了,淡淡地点了点头,吐出三个字:“支持你。”
周彦辰终于忍不住,微微倾身,深邃的目光带着关切,直接问道:“知棠,你怎么了?可是身体不适?或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季知棠望着天边那抹即将被夜幕吞噬的橘红色霞光,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达成目标后的疲惫。
“没有不适,也没难处。只是……彦辰,你还记得吗?我一开始,只想还清家里的欠债,让大伯他们别再上门逼迫。后来,就想给舟哥儿挣够科举的盘缠和打点费用,让娘和弟弟妹妹过上好日子,不用再为衣食发愁……”
她顿了顿,语气愈发飘忽:“现在看看,欠债早就还清了。舟哥儿读书用功,束修、笔墨、乃至将来科考的费用,我们如今也完全负担得起。家里吃穿不愁,铺子、田庄、酱园……好像,我之前设定的那些目标,不知不觉,都快达到了。”
“这不是天大的好事吗?”周彦辰不解,“为何你反而……”反而如此消沉?
“不是不开心,”季知棠轻轻摇头,试图寻找准确的词汇来描述这种现代人才更常提及的状态。
“也不是难过。就是……好像一根一直绷得紧紧的弦,突然松了下来。长期为了一个目标拼命奋斗,现在目标达成了,反而觉得……空落落的,提不起劲儿来做任何事。好像所有的精气神,都在之前耗光了。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做,只想彻底地、安安静静地休息,让脑子放空,让身体松懈。”
她抬起手,用那本《宋四公》再次盖住了脸,声音淡淡地从书下传来:“你别管我,让我自己待着就好。”
周彦辰凝视她片刻,虽然不能完全理解这种“达到目标后的颓废”,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上那股浓浓的疲惫感。他想起她自认识以来,几乎未曾停歇地奔波劳碌,撑起一个家,创下这番产业,其中艰辛,他看在眼里。
“我明白了。”他最终沉声道,语气带着包容与支持,“那你便好好休息一段时间。之前……也确实太累了些。”他站起身,没有再打扰她,只轻轻替她拢了拢滑落些许的薄毯,便转身悄然离开了后院。
他刚一走出月亮门,何氏、季知蘅,甚至连本该在温书的季知舟都围了上来,脸上俱是担忧。
“周大哥,阿姐她到底怎么了?”季知蘅急切地问。
周彦辰看着这一家子关切的眼神,缓声道:“无妨,你们不必过于担心。你们阿姐只是觉得之前太累了,想好好休息一段时间。”
何氏闻言,长长舒了一口气,拍着胸口道:“原来是这样啊!可吓死我了!看她那没精打采的样子,我还以为……”
季知舟也松了口气,沉稳地点点头:“阿姐确实承担了太多,辛苦了。这些天,我们就让阿姐舒舒服服地休息,别去烦她。”
于是,第二天,当季知棠睡到自然醒,慢悠悠踱到后院时,便看到了让她哭笑不得的一幕。
她那把摇椅被妥帖地搬到了桂花树下阳光最好的位置,旁边放着一个矮几,几上摆着一碟切得工工整整、水灵灵的西瓜片,一壶温茶,还有几本新搜罗来的话本子。
一把干净的蒲扇放在手边。季知舟正调整着摇椅的角度,季知蘅在摆放瓜果,何氏则端着一碗显然是精心准备的早饭,笑眯眯地等着她。
“棠姐儿醒了?快,位置都给你收拾好了,今天啥也别想,就安心躺着!”何氏热情地招呼。
季知棠看着家人如临大敌却又充满笨拙关怀的举动,心里暖融融的,又觉得有些好笑。“你们这是做什么呀?”她无奈道,“我没事,就是偷个懒。大家该忙什么忙什么去,不用这么特意围着我转。”
季知舟认真地看着她:“阿姐,你为我们这个家付出太多,辛苦了。这是我们该做的。”
“就是就是,”季知蘅用力点头,“阿姐你安心休息!”
季知棠心里感动,却又被这过度的关怀弄得有些不适,她摆摆手,语气带着几分认真:“你们这样,我反而躺得不自在,心里难受。真的,该上学上学,该经营铺子经营铺子去,让我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待着,就是对我最好的照顾了。”
见她态度坚持,家人互相看了看,这才渐渐散去。季知舟带着陈小石去了县学,季知蘅牵着陈小花去了林府,何氏也一步三回头地往饮子店去了。
后院终于恢复了宁静。只剩下风吹过桂枝的细微沙沙声,和偶尔几声遥远的市井喧嚣。
季知棠缓缓躺回那张被阳光晒得暖融融的摇椅上,拿起一块冰凉的西瓜咬了一口,清甜的汁水在口中迸开。她拿起一本新话本,翻了两页,又觉得意兴阑珊,最终只是将书盖在脸上,任由思绪放空,享受着这难得的、无人打扰的静谧时光。
她就这样,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继续着她的“躺平”大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