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被打翻的墨汁,迅速浸染了整片山林。
高地上的潜伏点里,气氛压抑得近乎凝固。
猴子和耗子像两尊望夫石,一动不动地趴在灌木丛后,死死地盯着望远镜的目镜。他们的心,随着那个渐行渐远的、瘦削的背影,一点一点地沉入了谷底。
走了。
那个堪称“魔鬼”的少女,终于走了。
可是,他们的队长,还像一具真正的尸体一样,躺在那片狼藉的草坡上,了无生息。
“队……队长不会,真的出事了吧?”猴子的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都有些变了调。他甚至产生了一个极其荒谬的念头——难道,那丫头,刚才凑到队长耳边,不是在说话,而是在用某种看不见的毒针,给他来了那么一下?
“闭嘴!”耗子低声呵斥,声音里却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相信队长!他……他可能只是在,确认目标是否彻底走远。”
话虽如此,但他们两人,谁也没有动。
他们在等。
时间,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漫长。
一分钟。
两分钟。
五分钟。
……
就在猴子几乎要忍不住,准备冲下去查看情况的时候,那具躺了许久的“尸体”,终于动了。
他先是,极其僵硬地,动了动手指。
然后,用一种近乎于慢动作回放的、迟缓无比的姿态,缓缓地从地上撑起了自己的上半身。
最后,他坐了起来。
只是,就那么静静地坐着。
像一尊,失去了灵魂的雕塑。
他的头深深地埋在自己的双膝之间,让人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
但即便隔着这么远,猴子和耗子都能从他那僵硬的、充满了悲凉气息的背影里,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挫败感。
又过了漫长的几分钟。
那个仿佛被全世界抛弃了的身影,才终于缓缓地站了起来。
他没有拍打身上的尘土。
也没有整理那身破烂的衣服。
只是像一具被设定了程序的,行尸走肉般迈着有些僵硬的步子,朝着他们这个潜伏点的方向,一步一步地走了过来。
当贺云屹那张沾满了猪血和泥土的脸,终于清晰地出现在猴子和耗子面前时——
这两个经历过无数次生死考验的、意志坚如钢铁的顶尖侦察兵。
都不约而同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然后陷入了一种极其复杂、也极其痛苦的情绪之中。
那是一种充满了震惊、同情、以及……想笑,又拼命忍着,不敢笑的极致的纠结。
震惊,是因为他们从未见过自家那个如同神只般,强大而又完美的队长,露出过如此失魂落魄的表情。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平日里的冷峻与威严。
只有一片如同被核弹轰炸过的,废墟般的……空洞与麻木。
仿佛灵魂都被人给硬生生地抽走了。
而同情,则是因为他此刻的模样,实在是……
太惨了!
那身原本还算齐整的作战服,此刻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上面沾满了已经开始凝固发黑的猪血、肮脏的泥土、以及各种不知名的草屑。
尤其是腹部和腿部那两道,由他亲手划开的狰狞口子,更是触目惊心。
整个人就像刚刚从屠宰场的血水池里,捞出来一样。
散发着一股足以熏死一头牛的,浓烈腥臭。
而最最最让猴子和耗子感到心酸又好笑的,是——
他那空空如也的腰间。
和手腕上那道因为长时间佩戴手表,而留下的极其清晰的白色印记。
水壶,没了。
匕首,没了。
压缩饼干,没了。
手表,也没了。
……
整个人就像刚刚被最凶残、也最专业的土匪,给从里到外,仔仔细细地,搜刮了一遍。
连一根针线,都没给他留下。
那模样,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要多凄惨,有多凄惨。
猴子张了张嘴,很想上前说点什么,安慰的话。
比如,“队长,胜败乃兵家常事,您不必往心里去。”
或者,“队长,那丫头不是人,咱们输得不冤。”
但他看着自家队长那张生无可恋的脸。
和那双空洞得能跑进一匹马的眼睛。
最终,还是极其明智地选择了闭嘴。
他怕自己一开口。
自家队长那根名为“理智”的弦会当场崩断。
然后会毫不犹豫地拔出枪来,将他这个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倒霉蛋,给就地正法了。
而耗子,则默默地将自己那个装满了清水的军用水壶,递了过去。
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委婉也最安全的安慰方式了。
然而,贺云屹却像是根本没有看到一样。
他甚至没有看他们一眼。
只是像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人。
迈着有些僵硬的步子,从他们身边径直地走了过去。
那背影萧瑟,落寞。
充满了一个英雄在遭遇了滑铁卢之后,独有的悲凉。
猴子和耗子,对视了一眼。
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深深的同情与劫后余生般的后怕。
太惨了。
队长这次,实在是太惨了。
也太可怕了。
那个少女,实在是太可怕了!
她不仅在战术上碾压了他们。
更是在尊严上,将他们引以为傲的队长给彻彻底底地摧毁了!
他们宁愿去跟一个整编营的敌人,真刀真枪地干上一架。
也再不想去招惹那个,看起来人畜无害,实际上却比史前巨兽,还要恐怖的少女了!
两人怀着无比沉重的心情,跟在自家队长身后,开始收拾东西,准备撤离。
而就在这时,耗子,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跑回到了那个“案发现场”。
然后,从那块沾满了泥巴的压缩饼干旁边,捡起了一块小小的东西。
那是一块被剥下来的糖纸。
是那种最便宜的,水果硬糖的糖纸。
糖纸上,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味。
耗子看着这块,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从萧荆身上掉下来的糖纸。
再联想到她那双冰冷得不似活人的,眼睛。
心中突然升起了一股极其荒谬、也极其矛盾的感觉。
原来……
那个像魔鬼一样的少女。
也会,吃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