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寒风卷起细碎的雪沫,在初晴的天空下打着旋儿。十万铁甲洪流,如同一条沉默的黑色巨龙,碾过覆盖着皑皑白雪的关中平原,肃杀之气几乎凝成实质。
然而,这股钢铁洪流所过之处,官道两侧的景象却截然不同——那是沸腾的人海,是燃烧的民心,将冰冷的肃杀彻底融化。这不是一场简单的凯旋,更像是游子历经劫波后,终于踏上了归家的路。
御史中丞严延年,这位以刚直刻板着称的老臣,此刻正掀开车帘一角。他布满皱纹的脸上,刻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
目光所及,是路边一个断了腿的老兵,用仅剩的、布满冻疮的手,颤巍巍地将一枚磨得发亮的铜钱塞给一名年轻的骑兵;是不远处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固执地将一碗冒着热气的、稀薄的粟米粥塞进一个冻得嘴唇发紫的士兵手里;更远处,一群老儒生焚香祷告,对着大军的方向泪流满面,口中念念有词。
而这一切的背景音,是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浪,是“谢陛下”的呼喊,是“王师辛苦”的问候,这些声音,这些画面,如同滚烫的烙铁,狠狠印在他的心头。
他猛地放下车帘,身体重重靠回冰冷的车厢壁,闭上双眼,胸口剧烈起伏,喉头哽咽得发不出任何声音。一股从未有过的酸涩与滚烫交织的热流,在他苍老的心底翻腾——民心,竟能炽热如斯!
少府丞赵禹骑在马上,脸色苍白如纸。他精于算计,掌管皇室财货多年,锱铢必较几乎成了本能。
此刻,他看着那些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百姓,竟毫不犹豫地拿出家中仅存的口粮,甚至是将给儿子娶媳妇准备的新被褥,塞给路过的士兵。
他听着御马上那位年轻帝王响彻云霄的承诺——“再无战火!再无饥馑!幼有所养!老有所依!”
再望向身后那延绵数里、装载着抄没六国与诸侯进贡如山财富的辎重车队,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他心中的迷雾。
醍醐灌顶!原来钱粮可以这样用!原来民心可以这样得!陛下这是以倾国之财,换取万世根基!一股混杂着敬畏与羞愧的热流涌上心头,他以往那些斤斤计较,此刻显得如此可笑而渺小。
而那些原本心存观望,或对武帝旧朝、某些宗室尚存一丝隐秘期待的官员,此刻如坠冰窟,浑身冰凉。
他们看着那御马之上,如同天神般被万民狂热膜拜的身影;看着那十万眼神锐利、对陛下死心塌地的虎狼之师;看着那足以支撑一场灭国大战的如山钱粮;听着那发自肺腑、震耳欲聋的“万岁”声浪,最后一丝侥幸,如同阳光下的冰雪,瞬间消融殆尽,只余下彻骨的绝望。
他们清晰地意识到,这天下,已彻底易主。刘据不再是那个需要“靖难”正名的太子,他已是民心所向、手握雄兵、钱粮如山的真正帝王,其根基之深厚,威势之煊赫,已无可撼动。
即便此刻那个年迈的皇帝从甘泉宫走出,在这些为“二十税一”而狂喜、为“再无饥馑”而流泪的百姓眼中,也早已是昨日黄花,旧日尘埃。
潼关城下,狂欢的气氛已至顶点。巨大的城门洞开,城头、城下、街道,人山人海,万头攒动。
彩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锣鼓声震耳欲聋,鞭炮炸开的硫磺味混合着酒肉的香气,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形成一种近乎癫狂的炽热氛围。
欢呼声、呐喊声、笑声、哭声交织在一起,汇聚成一股撼动天地的洪流。
刘据勒马立于临时搭建的高台之上,赭红披风在身后狂舞,如同燃烧的战旗。他目光如炬,缓缓扫过下方无数双饱含热泪、充满期盼的眼睛。
那里面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有对未来的无限憧憬,更有对他这位年轻帝王近乎盲目的信任。一股前所未有的豪情与沉甸甸的责任感,在他胸中激荡翻涌。
他缓缓抬起右手。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喧嚣震天的潼关城内外,瞬间陷入一片死寂。十万军民屏息凝神,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连呼啸的寒风都仿佛在这一刻停滞。
“朕的子民们!”刘据的声音灌注了浑厚的内力,如同九天龙吟,清晰地穿透寒风,响彻在每一个人的耳畔心间,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却又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朕!靖难皇帝刘据!深知连年战乱,赋税沉重,乃尔等苦不堪言之源,乃家国动荡之根!”他声音沉痛,目光扫过那些饱经风霜的脸庞,“昔日五税一,乃至十税其五!苛政猛于虎,民不聊生!此非治国之道,实乃取祸之道!”
他话音一顿,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如刀,扫过百官,扫过将士,最终定格在万千百姓身上。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带着一种开天辟地的决断与不容置疑的帝王威严:
“自今日起!朕昭告天下!废除旧制!推行新法!”
“凡我大汉疆土,无论郡县封国,田亩赋税,一律改为——二十税一!”
“即百亩之田,岁纳五石!余者皆归尔等!养家糊口!休养生息!”
“此制,非一时权宜,乃国策铁律!”
“朕在此立誓!此二十税一之制,必维持——三十年不变!”
“三十年内!无论天灾人祸,边患动荡,朝廷绝不加赋!加税!加征!一文!一斗!”
“若有违此誓——天厌之!地弃之!人神共戮之!”
死寂·惊雷·狂潮
死寂!
绝对的死寂!
时间仿佛凝固了。风雪屏息。百官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立当场。少府丞赵禹更是惊得直接从马背上摔落,狼狈地趴在雪地里,却浑然不觉,只是失魂落魄地望向高台。
“二……二十税一?!”一声嘶哑的、带着哭腔的嚎叫猛地撕裂了这片死寂。一个枯树般的老农,背脊佝偻,满脸沟壑,猛地从人群中冲出,扑倒在冰冷的雪地上。
他十指死死抠进冻得发黑的泥土里,额头重重地磕向地面,发出“砰砰”的闷响,瞬间鲜血淋漓。浑浊的老泪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苍天啊!大地啊!祖宗啊!你们听到了吗?!陛下……陛下说……二十税一!三十年不变啊!!”
“我老汉活了一辈子!种了一辈子地!交了一辈子一半!六成!甚至七成的粮!给官府!给豪强!给那些吸血的蛀虫啊!!”
“我爹……我娘……我苦命的婆娘……我那三个没长大的娃……都是……都是活活饿死的啊!饿死的啊!!
”他嘶吼着,声音凄厉绝望,却又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狂喜与解脱,“今天……今天……陛下……免了我们的血债!给了我们活路!给了我们盼头啊!!”
“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啊——!!!”
这声哭嚎如同点燃了引信!
“万岁!万岁!万岁!!”
“二十税一!三十年不变!陛下圣明!圣明啊!!”
山呼海啸般的声浪瞬间爆发,如同灭世的狂潮,淹没了潼关城,淹没了雪原,直冲云霄,撼动天地!
无数百姓如同被狂风吹倒的麦浪,齐刷刷跪倒在地,涕泪横流,对着高台上那御马之上的身影顶礼膜拜,如同膜拜降临人间的神明,救苦救难的救世主!
那“二十税一!三十年不变!”的八个字,如同八道金色的闪电,瞬间劈开了笼罩在大汉疆土上数十年的沉重阴霾,点燃了亿万黎民心中那早已熄灭的希望之火!
刘据立马于这片沸腾的信仰之海上,赭红披风在狂风中猎猎狂舞。他清晰地感受到,一股如同实质般的、汹涌澎湃的狂热信仰与至死不渝的忠诚,正化作洪流冲刷着他的身心。
前所未有的力量与沉甸甸的责任感在胸中激荡、融合。他缓缓抬起手,剑指东方——长安的方向。声音平静,却蕴含着裂石穿云、开天辟地的力量:
“班师!回朝!”
“朕!与尔等!共开——太平盛世!”
“轰隆隆——!!”
十万大军再次启动。铁蹄踏地,车轮滚滚,脚步声如雷。然而,这一次,那曾经令人胆寒的肃杀之气已彻底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昂扬的、必胜的、带着无限希望的洪流!士兵们挺直了脊梁,脸上洋溢着被认可、被需要、被深深爱戴的自豪与荣耀。
潼关城内外,那震天的欢呼声、哭泣声、万岁声,依旧在风雪中久久回荡,不肯停息。雪原之上,军民足迹、车辙、马蹄印共同碾出的巨大、深邃、指向长安的黑色痕迹,清晰可见。
它已不再仅仅是行军的印记。它是十万将士浴血奋战、扫平叛逆的功勋之路;是万千黎民箪食壶浆、夹道相迎的民心所向之印;更是那位年轻帝王,以“二十税一!三十年不变!”的惊世之诺,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用民心浇铸而成的——无上九鼎!
此鼎重逾泰山,坚逾金石,它将永镇大汉江山,昭示着一个属于靖难帝刘据、属于万民福祉的崭新时代,已然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