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汉十六年·春·未央宫宣室殿
西征的大政方针已定,庞大的战争机器开始缓慢而有序地启动。粮草辎重需从各地调集,军队需重新编组整训,通往西域的道路需在化冻后加紧修缮…这一切都需要时间。初夏之前,大军难以开拔。
这段难得的战前间隙,对于皇帝刘据而言,既是处理积压政务的繁忙时期,却也奇妙地带来了一丝家庭生活的闲暇。
这一日,他处理完几份关于漕运的奏章后,并未立刻召见大臣,而是独自在温室殿中踱步,目光偶尔掠过窗外庭院中抽芽的嫩柳,思绪却飘向了更远的地方。
他的思绪,最终落在了皇长孙刘病已身上。
这个年仅十六岁的少年,已然展现出远超其年龄的沉稳与睿智,尤其是在不久前的那次祖孙夜谈中,其眼光之长远、思虑之周密,让刘据倍感欣慰,也更加坚定了要及早外放锻炼他的决心。
然而,即将奔赴沙场,刀剑无眼。刘据自己虽决意亲征,不避风险,但对于这个寄予厚望的孙儿,内心深处总有一份难以言说的牵挂。他希望病已能建功立业,更希望他能平安归来。
一个念头自然而然地浮上心头:或许,该在出征前,为病已定下一门亲事。
这个想法并非全然出于政治联姻的考量,更多是源自一位祖父对孙儿的爱护,以及一种…难以解释的、源于灵魂深处的笃定。在他的记忆深处,有一个名字始终与刘病已紧密相连——许平君。
“许平君…”刘据低声默念着这个名字,一段关于“故剑情深”的典故仿佛跨越了时空,在他心间泛起微澜。
在他的认知里,这对少年夫妻应是情投意合,鹣鲽情深,乃是历史上有名的佳偶,真正的良配。
至于许平君的出身——其父许广汉,官不过暴室啬夫——掌管宫中织作染练之事的低级官吏,可谓出身寒微——刘据压根没有放在心上。他老刘家选皇后,何时真正看重过门第?
回想高祖刘邦的吕后,出身富户,却非世族;文帝的窦后,更是出身贫寒的宫女;景帝的薄后、武帝的卫子夫皇后,哪一个又是出身高门显贵?
便是他自己的母亲卫皇后,当年也不过是平阳侯府的一名歌者。他自己后宫里,也并非尽是勋贵之女。
在他看来,家风清白,女子贤淑聪慧,远比那虚无缥缈的世家名头来得重要。
许广汉虽官卑职小,但听闻其人谨慎老实,其女许平君,年纪虽小,却已听闻性情温婉,举止端庄,这便足够了。
心意既定,刘据便不再犹豫。他并未将此事交付宗正府按常规流程去遴选,而是决定亲自过问,以显其重视,也为了更快地促成此事。
他先是召来了绣衣使者,吩咐道:“去细细查访一下,暴室啬夫许广汉之女,许平君,年几何,品性如何,家风怎样。要细致,但勿要惊扰其家。”
绣衣使者效率极高,不过两三日,便将详细情报呈上:许平君,年十四,确如传闻,性情柔嘉,知书达理,虽家境寻常,但教养甚好。其父许广汉,为人本分,官声不错。
刘据览毕,更加满意。
随后,他召来了丞相田千秋和宗正卿。二人听闻陛下突然要亲自为皇长孙选定一名啬夫之女为妻,皆是大吃一惊,面面相觑。
宗正卿率先委婉劝谏:“陛下关爱皇孙,臣等感同身受。然,皇孙婚事,关乎国体。许氏门第…是否过于卑微?恐于礼制不合,亦难服众心。是否应从功勋、宗室之家,遴选才貌俱佳之女…”
刘据似乎早料到他们会如此说,淡然一笑,打断了他:“门第?何为门第?高祖皇帝起于微末,朕之母后亦非出自高门。我大汉立国之本,在德在不在地。”
“朕观许氏女,性行淑均,家风清白,便是良配。皇孙将来所需,是能辅佐他、体谅他的贤内助,而非一门徒有虚名的姻亲。”
他顿了顿,语气虽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更何况,朕听闻此女与病已年纪相仿,性子又合,这才是最难得的。朕意已决,此事不必再议。宗正府即刻依制行事,遣媒提亲,一切礼仪不可简慢,需彰显皇家气度,亦不可委屈了许家。”
田千秋在一旁,仔细观察着皇帝的神色,见其并非一时兴起,而是深思熟虑后的决定,且理由虽看似简单,却契合皇帝一贯不拘小节的风格,便知再劝无益。
他暗中拉了一下还想说话的宗正卿,躬身道:“陛下圣虑深远,重德不重门,实乃旷达之见。臣等遵旨,定将此事办得稳妥周全。”
宗正卿见丞相如此,也只好将满腹疑虑压下,领命而去。
于是,一桩在朝臣看来颇为“突兀”甚至“跌份”的皇孙婚事,就在刘据的乾纲独断下,迅速定了下来。
皇家媒使郑重其事地前往许家那略显简陋的宅邸提亲时,许广汉惊得几乎不知所措,恍如梦中。
他万万没想到,自家女儿竟能得陛下亲自青睐,许配给皇长孙殿下。
消息传出,长安城中自然又是一阵窃窃私语。有人赞叹皇帝不拘一格,有人暗中嘲笑许家攀附高枝,更有不少勋贵之家暗自失望。但对于这些议论,刘据一概置之不理。
他特意在宫中安排了一次简单的家宴,只让太子刘进、刘病已,以及几位近支宗亲参加。席间,他看似随意地对刘病已提起了这门婚事。
病已听闻祖父为自己选定了一名低级官吏之女,初时也是一愣,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但他自幼受祖父教导,深知祖父行事必有深意,且他自己也并非看重门第之人,便恭敬地回道:“孙儿的婚事,全凭皇祖父做主。”
刘据观察着他的反应,见其并无抵触情绪,心中甚慰,笑道:“朕听闻此女性情甚好,与你年貌相当。将来你自辽东归来,身边也好有个知冷知热的人照料。成家立业,先成家,后立业嘛。”
“这样吧,等朕西征归来亲自为你们举行仪式!”
刘进在一旁,虽也觉得父亲此举有些出乎意料,但他素来孝顺,且相信父亲的眼光,也便点头称是,对儿子道:“陛下为你费心,你当谨记恩德。”
婚事便这样定了下来。三书六礼的程序随即启动,虽然时间紧迫,但在皇帝的关注下,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刘据看着这一切,心中那份关于孙儿未来的牵挂,似乎稍稍安定了一些。
他仿佛完成了一件重要的历史任务,为那段他所知的美好姻缘保驾护航,也为即将远征的孙儿,系上了一份温柔的牵挂与期盼。
至于那些关于出身的非议,在他这位开创了时代的帝王看来,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尘埃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