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汉十六年·冬·西海畔:
羌人退去的号角声余音未散,西海湖畔的汉军阵地上,却并未迎来胜利的欢呼,只有一片死寂般的喘息和压抑的呻吟。
幸存下来的将士们,几乎人人带伤,体力与精神都已透支到了极限。他们或瘫坐在血泊与尸堆之中,或倚靠着同袍冰冷的身躯,眼神空洞地望着逐渐被暮色吞噬的天空。
周云强撑着几乎散架的身体,拄着长槊,嘶哑地下达了最后的命令:“各营…清点人数,救治伤员…打扫战场…”每一个字都仿佛耗尽了巨大的气力。
没有激昂的应答,只有一片麻木的、机械的行动。士兵们挣扎着站起身来,如同行尸走肉般,开始在这片修罗场上进行最后的清理。
所谓的打扫战场,在此刻,无关荣誉,只为最原始的生存。
士兵们蹒跚地行走在堆积如山的尸体间,麻木地翻找着。从羌人尸体上剥下尚且完好的皮袍、皮帽,套在自己早已被血污浸透的冰冷征衣外。捡拾散落各处的箭矢,无论汉弩羌箭,尽数收回——尽管谁也不知道,明天是否还有力气拉开弓弦。
环首刀卷刃了,就从尸体旁捡起羌人的弯刀;长矛折断了,就寻找完好的替代。每一件可能用于战斗或自卫的东西,都被收集起来。
过程沉默而高效,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冷漠。偶尔遇到尚未断气的羌人伤兵,汉军士兵也只是默默地补上一刀,结束其痛苦,也消除任何潜在的威胁,如同处理一件破损的器具。
天色迅速暗淡下来,严寒随着夜幕再次君临大地,手中的工作不得不停止。
当最后一点天光消失,真正的生存考验才刚刚开始。
燃料早已耗尽,不可能升起篝火取暖或烹煮食物。饥饿如同毒蛇,啃噬着每个人的胃袋。
周云的目光,投向了那些在日间战斗中倒毙的战马——无论是羌人的还是汉军的。他沉默了片刻,缓缓抬起手,指向那些僵硬的马尸。
无需多言,士兵们明白了他的意思。
一群人默默地走向马尸,用颤抖的、冻僵的手,拔出匕首和短刀,开始进行极其艰难和血腥的作业。他们费力地切割开冻结的马皮,剥下相对肥美的后腿和臀部肌肉。马肉早已冻得硬如岩石,切割异常困难,且冰冷刺骨。
没有火焰,没有盐巴,甚至没有热水。
士兵们围坐在一起,就着惨淡的星光和雪地的反光,拿起那些还带着冰碴、滴着冰冷血水的生马肉,张开干裂的嘴唇,狠狠地咬了下去!
咔嚓…嘎吱…
那是牙齿与冻肉、冰碴摩擦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声音。冰冷腥臊的血肉勉强吞咽下去,带来的不是满足,而是一阵肠胃的痉挛和更深的寒意。许多人咬了几口,便忍不住俯身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整个营地,没有人说话,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咀嚼生肉的细微声响和压抑的呕吐声。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一种绝望到极致的死寂。
将士们默默地啃食着这冰血盛宴,眼神中最后的光彩似乎也随着吞咽的动作而彻底熄灭。他们很清楚,即便打退了羌人的进攻,即便暂时有了这“食物”,他们也几乎不可能走出这片高原了。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身处绝地,严寒和饥饿将慢慢夺走他们最后的力量和生命。希望,如同眼前的黑暗,浓重得化不开。
就在西海湖畔的汉军残部陷入绝望深渊的同时,数百里之外的河西走廊,武威郡的郡治姑臧城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太守府内,灯火通明。公孙遗一身戎装,面色凝重地端详着刚刚由八百里加急信使送来的、盖有太子监国印玺的诏书。
诏书上的内容,让他心脏狂跳,又倍感压力。长安已悉知周云大军可能遇险,严令他固守防线,但同时,允许他视情况派遣最多五千精骑,前出至祁连山南麓东缘进行侦查和有限接应!
“大总管…果然出事了…”公孙遗喃喃自语,手指因用力而微微颤抖。他不再犹豫,豁然起身。
“传令!”他对等候在外的将领们喝道,“点齐郡中及大营最精锐的五千骑兵!配双马,携足十日干粮、箭矢!明日拂晓,随本将出塞!”
他要亲自带队,去执行这趟吉凶未卜的侦查任务。他要知道,西海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那支他曾寄予厚望的大军,是否还有星火存留!
这一夜,姑臧城内,汉军骑兵紧张地准备着出征的物资。而在遥远的西海畔,周云和他的将士们,正蜷缩在冰冷的尸堆与血泊中,靠着生冷的马肉,抵御着足以冻结灵魂的严寒与绝望。
一边是即将燃起的救援星火,一边是即将熄灭的残存余烬。两者之间,隔着数百里冰封雪原和数万羌人围困的天堑。这点星火,能否及时赶到,照亮那最后的余烬?答案,依旧淹没在无尽的黑暗与寒风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