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卯时,剑庐的晨雾比昨日更浓些,像是把整个院子都浸在了牛乳里。林晚星提着食盒站在阶下,素白的练剑服被雾气打湿了边角,却半点没影响她握剑的姿势。“碎星”剑斜倚在臂弯里,剑柄上的“晚”字被摩挲得发亮,像是藏着颗会发热的星子。
墨渊已在空地上站定,手里握着柄竹剑,剑梢沾着露水,划过空气时带起极轻的“沙沙”声。“今日练‘穿林式’。”他手腕轻抖,竹剑在雾中划出三道交错的弧线,“这式讲究‘避实就虚’,像山猫过林,遇石绕石,遇树绕树,看着迂回,实则每一步都在往前。”
林晚星跟着起势,“碎星”剑破开晨雾,却总在转折处显得生硬。她急着想跟上墨渊的速度,剑刃几次险些撞上廊下的立柱,亏得墨渊用竹剑及时拨开,才没磕出缺口。
“又急了。”墨渊的竹剑点在她的腰侧,“这里要松,像系着根看不见的线,剑往哪走,身子就跟着旋,不是硬拧。”他握住她的手腕,带着她走了半圈,“你看,雾里的影子都比你灵活。”
林晚星顺着他的力道转动,果然觉得顺畅许多。墨渊的指尖贴着她的腕骨,那点温润的暖意透过衣料渗进来,让她想起昨夜煨在炉上的汤。她不敢分心,只盯着剑尖的轨迹,看着它像条银鱼,在浓雾里灵活地穿梭。
练到第七遍时,天边泛起鱼肚白。林晚星收剑时,忽然听见“咕噜”一声——是自己的肚子在叫。她脸上一热,刚想掩饰,就见墨渊转身走向廊下:“先吃早饭。”
食盒里是她凌晨起做的糯米团子,裹着豆沙馅,用莲叶包着,还带着点清苦的香。墨渊拿起一个,咬了口,眉峰微挑:“比昨日的山药糕甜些。”
“想着练剑费力气,”林晚星小声说,“甜的顶饿。”
他忽然笑了,眼角的细纹在晨光里浅浅漾开:“你倒是把‘民以食为天’刻进骨子里了。”
吃过早饭,雾气渐散,露出院角那棵老松。墨渊指着松枝间的晨露:“你看那露珠挂在松针上,风一吹就晃,却偏不掉。穿林式就要这样,看着摇摇晃晃,实则根基稳得很。”
林晚星依言再练,果然找到了些门道。剑刃擦过松针时,带起的露水簌簌落下,却没碰断一根松针。她越练越投入,直到日头升到半空,才发现墨渊不知何时坐在了廊下的石凳上,手里拿着本翻旧的剑谱,目光却落在她身上,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温和。
“歇会儿吧。”他招手让她过去,递过一壶凉茶,“你这股子韧劲,倒像极了当年的我。”
林晚星接过茶壶,指尖触到冰凉的壶身,才觉出自己手心滚烫。她挨着他坐下,看他翻剑谱时露出的手腕——那里肤色极白,隐约能看见淡青色的血管,像极了古籍里画的雪岭冰川。
“上神年轻时,也这般练剑吗?”她忍不住问。
“比你疯魔。”墨渊的声音低了些,像是落进了陈年的时光里,“那时总想着快点变强,能护着想护的人,反倒走了不少弯路。”他顿了顿,合上剑谱,“剑练到最后,拼的不是快,是‘舍’。该舍的招式要舍,该让的力道要让,就像这茶水,太烫了反而喝不得。”
林晚星捧着茶壶,忽然想起司药师兄说的话——墨渊当年为了封印幽冥渊的戾气,强行催动神力,才落下这寒毒的病根。她看着他平静的侧脸,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闷闷的疼。
“明日我想请假一日。”她轻声说。
墨渊抬眸:“有事?”
“想去趟藏书阁,”她找了个借口,“查查穿林式的变式。”
他没多问,只点了点头:“早去早回,夜里的昆仑虚不太平。”
第二日天未亮,林晚星就揣着块避水珠出了门。忘川河在昆仑虚的边界,河水是极深的墨色,泛着幽幽的光,据说能照见人的前世。她站在河畔,看着水底翻滚的淤泥,深吸一口气,捏着避水珠跳了下去。
河水刺骨的凉,比墨渊指尖的寒毒更甚。林晚星咬紧牙关,借着避水珠的光在淤泥里摸索。莲心珀藏在最深的软泥里,裹着层黑色的壳,只有靠近时才会透出点淡淡的暖光。
她摸了整整三个时辰,指尖被河底的碎石划破,渗出血来,在墨色的水里晕开细小的红丝。直到午时,才在一块巨大的河蚌壳下摸到个冰凉的硬物——是莲心珀!她连忙把它揣进怀里,借着避水珠的光往回游,上岸时浑身都冻得发僵,嘴唇青紫,怀里的莲心珀却带着点微弱的暖意。
回到住处时,侍女吓了一跳:“姑娘怎么弄成这样?上神刚还来问过呢。”
林晚星没顾上换衣服,先把莲心珀取出来。那晶石只有拇指大小,通体透亮,里面裹着片小小的莲瓣,在阳光下流转着柔和的光。她小心翼翼地用锦布包好,藏进贴身的荷包里,这才觉得冻得发麻的指尖有了点知觉。
傍晚时分,她去剑庐找墨渊,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的咳嗽声,比上次更急,像要把肺都咳出来似的。她心里一紧,推门进去,见墨渊正扶着案几,脸色苍白如纸,唇边竟沾着点刺目的红。
“上神!”她冲过去,扶住他的胳膊。他的手臂冰得像块寒玉,比忘川河水还要凉。
墨渊喘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看见她冻得发红的指尖,皱眉道:“去哪了?手怎么这么凉?”
“去藏书阁了,”林晚星慌忙把手背到身后,“路上不小心掉水里了。”她从食盒里拿出温好的药膳,“快喝点汤暖暖。”
墨渊没接,只盯着她的手:“说谎。藏书阁附近哪有能淹到人的水?”他的目光落在她湿透的衣摆上,那里还沾着点黑色的河泥,“你去了忘川?”
林晚星心里一慌,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最后还是从荷包里取出莲心珀,小声说:“我听说这个能暂解寒毒……”
墨渊看着那块晶石,眼神忽然沉了下去。他没接,也没说话,只盯着她划破的指尖,眸色深得像忘川的水底。
“谁让你去的?”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种压抑的怒意,“你知道忘川河底有多危险吗?那些戾气能蚀心脉,你这点修为,去了就是送死!”
林晚星被他吼得一愣,眼眶瞬间红了:“我只是想帮你……”
“我用不着你帮!”墨渊的声音更冷了,他指着门口,“拿着你的东西,回去!”
林晚星咬着唇,把莲心珀放在案几上,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时,听见身后传来压抑的咳嗽声,她脚步顿了顿,终究还是没回头,攥着拳头冲进了夜色里。
墨渊看着她消失在门外的背影,胸口的疼又翻涌上来。他拿起那块莲心珀,指尖触到晶石上残留的、属于她的温度,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他何尝不知道她的心意?可正因为知道,才更怕她出事。幽冥渊的债,他欠了三百年,怎能再把她卷进来?
他将莲心珀握紧,直到冰凉的晶石硌得掌心发疼。案几上的药膳还冒着热气,是用甘草蜜枣炖的乌鸡汤,和昨日的一模一样。他拿起汤碗,慢慢喝着,汤是甜的,喝到心里却泛着苦。
窗外的月光爬上案几,照亮了剑谱上那句被墨痕圈住的话:“剑者,护也。知不可为而为之,是谓愚;知可为而不为,是谓怯。”
墨渊看着那行字,忽然低低地叹了口气。他拿出个小巧的玉盒,将莲心珀小心翼翼地放进去,又从抽屉里取出瓶药膏,起身往林晚星的住处走去。
她的窗纸还透着光,隐约能看见她坐在桌前,正用布包扎指尖,动作笨手笨脚的。墨渊站在窗外,看着她把药洒了一地,看着她偷偷抹眼泪,心里像被松针扎了似的,密密麻麻地疼。
他把药膏放在窗台上,轻轻敲了敲窗棂,转身离开时,听见里面传来慌乱的响动。他脚步没停,融进昆仑虚的夜色里,衣摆扫过阶前的露水,带起一串细碎的银光。
林晚星打开窗户,看见窗台上的药膏,瓶身上刻着个小小的“渊”字。她拿起药膏,指尖触到冰凉的瓷瓶,忽然想起今早练剑时,他握着她手腕的温度,想起他吃糯米团子时的笑容,眼泪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地砸在药膏瓶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剑庐的灯亮到很晚。墨渊坐在案前,反复摩挲着那个装莲心珀的玉盒,直到晨光漫进窗棂,才将玉盒锁进抽屉的最深处。他知道,有些话现在不能说,有些事必须一个人扛。
而林晚星的窗台上,那瓶药膏被放在最显眼的位置。她握着药膏,心里悄悄想着,明日卯时,还是要去剑庐练剑。墨渊或许还在生气,但“穿林式”还没练熟,他说过的“舍与得”,她还没完全懂。
有些惦念,就像剑庐晨雾里的光,哪怕被浓雾遮着,也总会一点点透出来,落在青石地上,落在剑穗上,落在两个人心里,悄悄生了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