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园林的晨雾还没散,沈记绸庄的老匠人已经坐在紫藤架下绷直了丝线。林晚星站在月洞门后看了许久,看他把蚕丝线在舌尖抿湿,指尖捻出极细的一缕,穿进比绣花针还小的针眼里——那双手布满老茧,指关节因为常年用力而微微变形,却能绣出比蝴蝶翅膀还薄的花瓣。
“林小姐来得早。”老匠人抬头笑,露出缺了颗门牙的豁口,“阿皓说你要亲自盯展秀的旗袍陈列,我把压箱底的几件样衣都翻出来了。”他往竹筐里努努嘴,“那件孔雀蓝的妆花缎,当年给电影皇后做过戏服,你看这云纹,得用五种色线渐变,现在的机器根本织不出来。”
林晚星蹲下身翻看,指尖抚过冰凉的缎面。孔雀蓝在晨光里泛着暗金光泽,云纹边缘的银线像藏了星光,凑近了闻,还能嗅到淡淡的樟脑香——那是时光的味道,混着老木头和防虫的樟木箱气息。
“就摆在这里。”她指着园林中央的水榭,“让模特穿这件站在九曲桥尽头,雾气漫过来时,衣角沾着水汽,像从画里走出来的。”转头对身后的策划团队道,“灯光打侧逆光,把影子投在水面上,直播镜头从假山上推近,先拍裙摆的流苏,再慢慢摇到脸——对了,让虚拟主播‘阿绸’提前学段评弹,到时候穿插在解说里。”
“林小姐是懂行的。”老匠人蹲在她身边,拿起件月白色的纱旗袍,“这料子叫‘蝉翼纱’,透光看能瞧见对面的人影,绣的却是最密的‘万字不到头’纹。当年绣娘得屏息凝神,一针下去不能偏半分,不然整幅纹样就断了气。”他忽然叹口气,“现在的年轻人耐不住这性子,上周招了三个学徒,最快的那个,绣了三天就跑了,说眼睛疼得像进了沙子。”
林晚星想起沈皓明奶奶那件翡翠盘扣旗袍。昨夜在老宅樟木箱里翻找时,发现箱底压着本泛黄的账簿,上面用毛笔字记着:“民国三十六年,为张太太绣嫁衣,金线八钱,珍珠粉三钱调颜料,工银大洋二十块”。字迹娟秀,末尾画着个小小的梅花记号——想来是当年的绣娘随手画的。
“其实也未必是耐不住性子。”她忽然开口,“上周去职业学校做宣讲,有个女生说,想把刺绣纹样做成手机壳图案,用3d打印技术批量生产——您猜怎么着?她把‘万字纹’改成了可循环的二维码,扫出来是刺绣教程。”林晚星笑了笑,“现在她的网店,每月能卖出去上千个,还雇了两个老师傅做监工,专门挑图案里的错漏。”
老匠人愣住了,半晌才摸着下巴道:“二维码?那是什么纹样?”
“大概……是新时代的‘万字不到头’吧。”林晚星拿起手机,调出那个女生设计的图案,“您看,这线条拐来拐去,是不是和您绣的纹样一样,看着复杂,其实有规律可循?”
老匠人眯起眼凑近看,忽然一拍大腿:“还真是!你看这拐角的弧度,和我绣‘回字纹’时的转弯角度一模一样!”他咧开嘴笑,缺牙的豁口漏着风,“成,那我也赶回时髦——让阿皓把我绣的纹样都拍下来,给那个女生送去,就说老东西也想跟新花样搭个伴。”
午后的阳光穿过雕花窗棂,在沈皓明的办公桌上投下格子阴影。他盯着电脑屏幕上的东南亚市场报表,眉头却不由自主地皱起——林氏的直播数据涨得太猛,上周刚破了两亿GmV,远超预期的七成,按“阶梯式分成”协议,沈氏得把额外利润的三成让出去。
“沈总,这数据没问题吧?”助理小心翼翼地递上复核报告,“林总团队的复盘里说,是那个‘老纹样新玩法’系列爆了,尤其是把您奶奶那件旗袍的云纹做成数码印花,印在卫衣和帆布包上,年轻人抢疯了。”
沈皓明指尖在“三成”那个数字上敲了敲,忽然笑了。想起今早林晚星发来的照片:老匠人戴着老花镜,在镜头前教网友怎么辨认“苏绣十三针”,身后的架子上挂着印着二维码纹样的t恤,新旧东西挤在一起,倒有种奇妙的和谐。
“让财务把分成比例调一下。”他抬头道,“按五成算。”
助理惊得差点掉了笔:“可是沈总,董事会那边……”
“就说是我的意思。”沈皓明起身拿外套,“我去趟苏州园林,现场盯展秀布置。对了,把法务部拟的‘非遗保护基金’合同带上,让林总看看,沈氏想追加两千万注资,作为老匠人的养老补贴。”
车开上护城河的桥时,沈皓明忽然让司机停了车。河边的石阶上,几个老太太正围着个穿汉服的姑娘,看她用手机扫姑娘裙摆上的纹样——那是老匠人新绣的“缠枝莲”,姑娘说扫出来能听段昆曲唱段。
“这不是沈记绸庄的少东家吗?”有个戴蓝布头巾的老太太认出他,“上次你奶奶来做寿衣,选的‘福如东海’纹样,还是我给绣的呢。”
沈皓明笑着打招呼,老太太却忽然拉过他,压低声音道:“那个林小姐是个好姑娘,上次来看我绣寿枕,还给我拍了视频发网上,说要让年轻人知道‘福寿纹’不只是给老人用的——结果你猜怎么着?好多新人结婚,都来订绣着‘福寿纹’的喜帕了。”
他望着远处园林的飞檐,忽然明白林晚星说的“二维码是新时代的万字纹”是什么意思。那些被认为“过时”的老东西,不是真的老了,只是需要个新的方式被看见——就像奶奶的旗袍,当年是嫁人的嫁衣,现在成了连接时光的桥,一头牵着紫藤架下的老匠人,一头连着手机屏幕前的年轻人。
傍晚的展秀彩排出了点小意外。穿孔雀蓝妆花缎旗袍的模特走在九曲桥上时,鞋跟卡在石板缝里,差点摔进水里——幸好林晚星眼疾手快扶住了她,自己却踩进了水边的青苔里,半截裤腿都湿了。
“没事吧?”沈皓明赶到时,正看见林晚星蹲在石阶上拧裤脚,头发上还沾着片飘落的紫藤花。他赶紧脱下西装外套披在她肩上,带着樟脑香的旗袍样衣就搭在臂弯里。
“老石桥的缝太宽,得垫点东西。”林晚星抬头,鼻尖沾着泥点,眼睛却亮得很,“让木工师傅把樟木箱的木板裁成垫片,铺在桥面上——既防滑,又能让观众闻到樟木味,多应景。”
沈皓明看着她指挥团队搬木箱,看着老匠人把旗袍样衣一件件挂在水榭的栏杆上,看着虚拟主播“阿绸”在屏幕里比划着新学的评弹手势,忽然觉得心里某个地方被填得满满的。
“你看。”林晚星忽然拉他到假山后,指着暮色里的水榭,“那件月白蝉翼纱旗袍,在灯笼光下是不是像蒙了层雾?老匠人说这种料子‘见不得强光’,原来得配着昏黄的灯才好看。”
他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模特站在水中央,纱裙在晚风中轻轻晃,影子落在水面上,像朵慢慢舒展的莲。远处传来老匠人教年轻学徒唱评弹的声音,“唐伯虎点秋香”的调子跑了点,却和直播间里“阿绸”的电子音奇异地合在了一起。
“林晚星,”沈皓明忽然开口,声音比暮色还轻,“下个月展秀结束,我们去趟民政局吧。”
林晚星转头看他,眼里的惊讶慢慢化成笑意:“沈总这是想用‘夫妻档’做噱头,给沈记绸庄搞营销?”
“是想把‘我们’绣进时光里。”他从怀里拿出个小小的锦盒,里面不是钻戒,是枚用银丝弯成的“万字不到头”纹胸针,针脚处缠着极细的蚕丝线——是老匠人下午赶制的,说比戒指更配旗袍。
“就像这纹样,”沈皓明把胸针别在她衣襟上,指尖划过微凉的银丝,“一环扣一环,没头没尾,却每一环都藏着彼此的影子。”
晚雾漫上来时,林晚星忽然哼起了不成调的评弹,是老匠人教的那句“一笑万古春,一啼万古愁”。沈皓明跟着哼,跑调跑到天边,却忍不住笑得开怀。水榭里的灯笼一盏盏亮起来,把两件依偎的影子投在水面上,像极了旗袍上那双交缠的云纹,在时光里慢慢晕开,没有尽头。
深夜的团队复盘会开得热闹。策划组说要把老匠人绣二维码的过程拍成纪录片,技术组想开发“AR试衣”功能,让用户手机一扫就能“穿”上百年前的旗袍,销售组已经在算下季度的备货量——连沈氏董事会都发来消息,说要把集团年会的礼服全交给沈记绸庄做,点名要“带二维码的新中式款”。
林晚星靠在沈皓明肩上看报表,忽然发现他在“合作方备注”里写了行小字:“林氏集团——沈记绸庄老板娘控股”。她笑着要去改,却被他按住手。
“就这么写。”他低头吻她的发顶,声音里带着笑意,“从今天起,沈记绸庄的账,归老板娘管。”
窗外的月光落在摊开的旗袍样衣上,那件孔雀蓝的妆花缎在夜里泛着微光,像把藏了时光的钥匙,轻轻一转,就打开了新旧交织的门。门后,老匠人还在灯下穿针,年轻人对着屏幕学绣法,而她和他的影子,正慢慢绣进这绵长的纹样里,成了时光针脚里,最温柔的那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