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林的脚步在崖边顿住。
暮色漫过青云顶时,他原本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抬起,指尖轻轻抚过肩头那片黑灰。
山风卷着松涛灌进领口,却吹不散他眼底骤然凝聚的冷意——那片黑灰上的字迹太工整了,横折竖钩都像用刻刀雕出来的,连墨色浓淡都分毫不差。
“雪琪写‘林’字时,最后一捺总要拖长半寸。”他喉结动了动,声音低得像怕惊醒什么,指腹轻轻摩挲那道捺痕,“像藏了把小刀锋,有年她抄《太上感应篇》,抄到‘福祸无门’时,这一捺差点划破纸背。”
袖口突然传来细微的震颤。
守碑人的残念附在那点残尘里,此刻正像被风吹动的烛火般明灭:“伪誓引路符。”残念的声音带着千年石屑摩擦的涩意,“它们专挑你最在意的名字,用记忆里的字迹做饵,引你往祭坛走。”
韩林垂眸看向掌心,黑灰在暮色里泛着幽蓝,倒真像陆雪琪书案上那盏青釉灯的光。
他没接话,从腰间摸出个拇指大的玉瓶,将黑灰轻轻拨进去。
瓶塞刚要合上时,他又顿住,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半撮灰白色的香灰,还沾着点没燃尽的檀香。
“无咎祖师每天寅时三刻上香,”他捏着香灰的指尖微微发颤,“说祖师祠堂的香灰沾了正统剑意,能镇邪祟。”话音未落,香灰已落入玉瓶。
两种灰刚一接触,瓶身便腾起一缕青烟,在半空扭曲成模糊的地图。
韩林瞳孔微缩。
青烟勾勒出的轮廓他再熟悉不过——是青云后山的断龙崖。
那地方他三年前跟田不易巡山时去过,崖底埋着上古镇压兽妖的断龙锁,崖壁裂缝里总渗着腥气。
此刻青烟正绕着崖底某个点打转,像根无形的线在拽他过去。
“好个引蛇出洞。”他低笑一声,将玉瓶倒转,让混着香灰的黑灰顺着指缝簌簌落下。
风卷着灰粒往山后飘,他跟着迈步,衣摆扫过崖边的野芒草。
经过一株老松树时,他突然停住,从袖中摸出张泛黄的纸页——那是他初学剑时写错的《斩鬼诀》,墨痕歪斜,“破”字的右半边多了一点,当年被无咎祖师敲着额头骂“剑心不净”。
“错字回响阵。”他对着纸页吹了口气,纸页突然自燃,灰烬却没飘散,反而悬浮在半空,“以错引错,以念引念。”
断龙崖入口的风突然变了方向。
韩林站在崖前,望着深不见底的裂缝,喉间突然滚出一声带着哭腔的喊:“雪琪!”他踉跄两步,指尖死死抠住崖边的岩石,指节发白,“我来了,你等等我——”
藏在袖中的手却在悄然结印。
错字本源在识海翻涌,像团被搅乱的墨汁,顺着他的经脉渗入空气。
他能感觉到,某种黏腻的视线正穿过云层,落在他后颈;能听见,崖壁深处传来类似血管搏动的闷响;甚至能闻到,风中浮起一丝甜腥——像腐烂的桃花混着铁锈味。
“来了。”他在心里默念,表面却装出更急切的模样,踉跄着往崖边走,“雪琪你在哪?我看见你的字了,你别怕——”
崖壁突然发出细碎的爆裂声。
韩林的脚步顿住,目光看似慌乱地扫过崖壁,却在瞥见某道裂缝时,眼底闪过一丝锐光。
那裂缝原本只有拇指宽,此刻正缓缓张开,像只正在睁眼的怪目。
暮色愈发浓重了。
韩林的影子被拉得老长,几乎要坠入崖底。
他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顺着裂缝往上爬,带着潮湿的苔藓味和腐烂的木屑味,正一寸寸逼近他设下的“执念热点”。
山风突然停了。
连松涛声都消失了。
只有韩林的呼吸声,在寂静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望着崖壁裂缝,喉结动了动,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冷笑——
该收网了。
暮色在断龙崖口凝成青灰色的雾。
韩林望着崖壁裂缝里渗出的幽光,喉间那声还卡在齿缝间——不是装的,他忽然想起陆雪琪去年冬天在竹舍抄经,砚台里的墨汁冻成冰碴,她哈着白气把笔焐暖,写字时笔尖真的在宣纸上顿了顿,像是要把那个字的竖笔刻进他骨头里。
来了。守碑人的残念在袖口猛地灼了他一下。
崖壁传来骨节错位般的声响,一道灰白触须裹着腐木碎屑挤出来,表面凹凸不平,竟黏着半块青石板——那是青云门祖师祠堂前的铺路石,韩林去年打扫时还摸过上面二字的刻痕。
触须顶端突然绽开团黑雾,在半空凝成陆雪琪的轮廓,发梢还滴着水,像刚从寒潭里捞出来:韩林...快来救我...
韩林的手指在袖中掐得生疼。
他望着那团黑雾里陆雪琪的眼睛——太亮了,比她在大竹峰看月亮时的眼睛亮十倍,亮得像要把他的魂烧穿。
可他知道那不是她,就像知道无咎祖师临终前攥着他手腕说守剑人...时,最后那个字不是而是。
焚誓火种。他在心里念出法诀,舌尖尝到铁锈味——这是燃烧记忆前的征兆。
识海里突然炸开团金光,那是他七岁那年的记忆:春寒未褪的祖师祠堂,无咎道人蹲下来,把半尺长的木剑塞进他冻红的小手里,掌心的温度透过剑鞘渗进来:小木头,握剑要像握命。
记忆碎片像被风吹散的纸灰,在识海翻卷。
韩林的太阳穴突突跳着,后颈沁出冷汗——原来失去一段记忆不是疼,是冷,冷得他指尖发颤,可他反而笑了,笑得嘴角都在抖:你拿雪琪的字迹当饵,我就拿自己的旧事当柴。
他摊开手,掌心腾起橘红色火焰,火苗里裹着细碎的金芒——那是记忆燃烧时迸溅的光。
触须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尖叫,表面的灰白表皮簌簌脱落,露出底下蠕动的黑色小点。
韩林眯起眼,那些小点在火光里显了形:每个都是歪歪扭扭的错字,字多了一点,字少了一横,正是他少年时抄经漏写的、被无咎祖师拿戒尺敲着改的那些。
伪面。守碑人的残念突然清晰起来,带着点震动的锐音,用错字织的皮,专吞活人的执念当粮。
韩林的手指按在火焰上,错字本源顺着经脉涌进火里。
火苗骤然拔高三尺,将触须整个裹住。
伪面发出刺啦刺啦的声响,那些错字被烧得蜷成小团,在火里挣扎着要逃,却被韩林用错字回响阵的余韵困住。
终于,最中央爆出团幽蓝火星,一枚鸽蛋大的灰核滚落在地,表面刻着歪扭的纹路。
签到。韩林喘着气,额角的汗滴进衣领。
九霄签印系统的提示在识海响起时,他能感觉到丹田处有什么东西碎了——那是最后两次恢复修为机会里的一次,像块冰掉进沸水,连疼都来不及疼。
灰核在他掌心发烫,他捏碎时,细碎的光粒钻进眼睛:断龙崖底的祭坛,青石板下露出半截白骨,骨头上缠着锈迹斑斑的锁链。
第一个守剑人...他喃喃着,指腹蹭过掌心的灰,突然有热意从脚底板升起来。
余烬不知何时飘到他面前,在半空重新排列组合,墨迹未干般滴着黑液,缓缓凝成一行字:你师父没死干净,快来挖。
韩林的瞳孔缩成针尖。
他想起三天前无咎道人的葬礼,棺材里只有件染血的道袍——当时他以为师父是被兽妖啃了骨头,现在才明白,那口棺材根本就是空的。
风突然卷着灰烬往崖底灌,那些灰烬在他身后聚成个巨大的错字,横折处缺了半笔,正是无咎道人临终前在他手心写了一半的字。
他轻声念出那个字,喉结动了动。
断龙崖深处传来水流撞击岩石的声响,混着若有若无的剑鸣。
他弯腰捡起灰核碎片,转身往崖底走,每一步都踩在凸起的岩石上,脚印里渗出血珠——可他感觉不到疼,只听见心跳声盖过了风声,一下一下,敲着这个字。
崖底的雾气更浓了。
韩林的靴子碾过一片碎瓷,那是祖师祠堂的香炉残片。
他眯眼望着雾气里隐约的青石板轮廓,忽然发现地面有排浅浅的痕迹,像是剑尖划出来的——是无咎道人的剑痕步法,他教韩林时说过,这步法能破九幽冥阵。
风卷着灰烬从他身侧掠过,在祭坛中央聚成个模糊的人影。
韩林的手按在腰间的木剑上,那是他七岁时握过的那把,虽然记忆被烧了,但剑鞘上的刻痕还在,硌得他掌心发疼。
他望着祭坛中央的剑痕,忽然笑了,笑声混着雾气散进崖底:师父,你藏得可真深。
(暮色彻底沉进崖底时,韩林的脚印已经漫过祭坛边缘。
他蹲下来,指尖拂过青石板缝隙里的青苔,能感觉到底下有什么在动,像活着的心跳。
远处传来铁链拖地的声响,混着若有若无的叹息,在他身后的石壁上投下道瘦长的影子——那影子的手,正按在块松动的青石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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