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昭明那声关于解药的厉喝,在破败殿堂的穹顶下撞击出空洞的回音,更添几分肃杀。
杜承志缓缓抬眼,苍白的面容在摇曳烛光下如同一张浸透寒霜、毫无生气的面具,唯有眼底深处,还残存着一丝幽火般的执念。
他没有去拿那支承载了他血泪的笔,而是缓缓抬起枯瘦如鹰爪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仪式的庄重,先重重地点了点自己早已千疮百孔、只剩下仇恨的心口,随后,坚定不移地指向香案上那冰冷刺骨、代表着无尽冤屈的灵位。
他再次执笔,手臂稳得惊人,在那写满血泪、墨迹未干的纸张末尾,力透纸背、一笔一划地写下:“复仇,即我之正义。涤荡世间污秽,问心,无愧无悔。”
字迹峥嵘欲裂,带着一种偏执到极致、不容任何置疑的决绝,仿佛每一个字都凝聚了他二十多年的血泪与煎熬。
他轻轻放下笔,动作轻缓,仿佛怕惊扰了什么,然后平静地、甚至带着一丝怜悯般的嘲讽,迎上裴昭明那因急切、愤怒而略显扭曲的脸庞,那眼神仿佛在无声地宣告:我走完了我该走的路,做完了我必须做的一切,这便是我的公道,无论世人如何评说。
“无愧?!无悔?!”
裴昭明怒火中烧,几乎要一步跨过那张小几,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发颤,“赵永年、王德海,纵然罪该万死,也该由国法明正典刑,公示天下!你动用私刑,以诡毒阴狠手段取人性命,在朝野制造无边恐慌,这与当年害你杜家满门、视人命如草芥的那些人有何区别?!你这叫正义?这分明是堕入魔道,与恶鬼同流!”
杜承志脸上那抹冰冷的、如同石刻般的嘲讽加深了,嘴角勾起一个极其微小的、令人不寒而栗的弧度。
他迅速提笔,笔尖带着嗤笑的意味,几乎要划破粗糙的纸面:
“国法?审判?”(墨迹淋漓,充满了强烈的讥诮与不屑),“若国法真有天威,我杜家何至于满门被屠,沉冤似海?若审判真能降临,那些国之蛀虫何至于逍遥二十余载,步步高升,享尽荣华?裴少卿,你口中那冠冕堂皇的国法,何时曾公正地照耀过我等被遗忘的冤屈之地?当律法沦为权贵玩物,当公道被谎言蒙尘,除了自己手中这把淬毒的刀,我这孤魂野鬼,还能依靠什么?!”
他的笔狠狠顿住,巨大的愤懑与积压了二十多年的绝望如同决堤的洪水,几乎要冲破笔墨的束缚,喷涌而出:
“他们!当年用假药害死万余灾民,用阴谋屠我杜家满门,可曾讲过半分律法?可曾有过一丝一毫的天良与怜悯?我如今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他们在无尽的恐惧中细细品味当年灾民与我父母所承受的绝望,让他们肮脏的灵魂在极致的痛苦中战栗、忏悔!这,便是我杜承志,舍弃一切,苟活二十多年,唯一能做的、也必须做到底的事!”
写到这里,他猛地抬起头,那双原本死寂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足以焚毁一切的火焰,他死死地、毫不退缩地盯着裴昭明,用眼神传递着无声却尖锐无比的诘问:
若易地而处,你裴昭明当如何?若你的至亲骨肉被如此残害,冤屈石沉大海,仇人却高踞庙堂,风光无限,你还能如此刻这般,站在这里,道貌岸然、不痛不痒地对我大谈律法公义吗?!
裴昭明被他那疯狂而绝望、仿佛能洞穿灵魂的眼神逼视,心头如同被重锤击中,剧烈一震,一时竟哑口无言。
他无法轻易回答那个残酷的假设。杜承志的逻辑是偏激的、是扭曲的,但偏偏深深植根于这血淋淋、不容辩驳的现实淤泥之中,让他那句“国法审判”在此时此地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有些可笑。
他强压下翻涌的心绪,深吸一口带着霉味的空气,努力找回自己的立场和声音:“即便如此……即便如此,你也无权私自决定他人生死!律法存在的意义,便是为了避免这种冤冤相报的循环!更何况,昭雪和砚舟与此事何干?他们何其无辜!你为何要赶尽杀绝!”
杜承志的目光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以捕捉的波动,仿佛冰层下曾有暗流涌动,但迅速被更厚的冰层覆盖、冻结。
他写道,笔迹恢复了那种令人心悸的冷酷:“裴昭雪……她聪慧过人,却也步步紧逼,是她自己执意要撞入这必死之局,坏了我的大事。至于白砚舟……”
他顿了一下,墨点微滞,“……他自愿为她承毒,心甘情愿,是谓求仁得仁,死得其所。”
字里行间,透着一股彻底的冷漠与疏离,“我的复仇之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不容任何阻挡。任何试图阻拦者,无论缘由,皆可视同我的仇雠,皆可……毁灭。”
他彻底关闭了与外界的沟通之门,将自己牢牢禁锢在复仇已然完成的、自我构建的偏执世界里,拒绝任何形式的质疑、怜悯与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