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界,西荒戈壁。
风,依旧带着刮骨的干燥,卷起沙砾,抽打在阿蛮早已麻木的脸上。
她蜷缩在一个半塌的、被虫酸腐蚀出孔洞的石造避难所里,双臂紧紧箍着怀里两个更小的孩子。
他们的身体冰凉,呼吸微弱,像两簇即将熄灭的小火苗。
阿蛮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反复地摩挲着身后岩壁上几道浅浅的刻痕。那是她弟弟小石头的身高标记,最上面那道,刻得歪歪扭扭,是他失踪前一天兴奋地拉她过来量的。
“阿姐!等我长到这么高,就去报名星盟预备役,听说那个叫苏沉舟的指挥官可厉害了,我要跟着他,把天上那根吸我们血的破管子砍下来。”
三天前,小石头为了从虫族巡逻队嘴边抢回半块发霉的压缩饼干,再也没能回来。连片碎布都没找到。
阿蛮空洞的目光,下意识地抬向天空。那道横贯苍穹、如同永不愈合的丑陋伤疤般的暗红色虹吸光柱,依旧冰冷地杵在那里。
它是虫界每一个生灵从出生起就无法摆脱的梦魇,是悬在头顶的铡刀,日复一日地抽走这片土地的生命力,留下贫瘠、绝望和死亡。
突然——
“嗡……!”
一声低沉到极致的、仿佛来自宇宙肠胃深处的蠕动与哀鸣,穿透了云层,碾压过大地。
整个戈壁的沙砾都在这诡异的声响中轻微震颤起来。
阿蛮猛地一个激灵,怀里的孩子也被惊醒,恐惧地缩了缩。
“阿姐……那、那光柱在抖!”
稍大点的男孩指着天空,声音发颤。
阿蛮瞳孔骤缩!她看见了。
那道亘古不变、仿佛会持续到时间尽头的暗红色光柱,此刻像一根被无形巨手攥住的血管,正在剧烈地、痛苦地痉挛、扭曲。
光柱顶端,那片常年凝聚不散的暗红色能量云,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死水潭,炸开了一圈圈混乱的能量涟漪。
紧接着,一幕让她永生难忘的景象发生了。
“咔嚓——!!!”
一声清晰无比,仿佛整个天穹的玻璃外壳被巨力砸碎的脆响,悍然降临。
只见那暗红色光柱的顶端,猛地炸开一道银黑色、边缘闪烁着混沌电光的巨大裂隙。
裂隙之中,隐约可见金黑交织的能量如同毁灭的洪流,正在疯狂冲击、撕扯着虹吸光柱的根本结构。
“是……是星盟,是苏指挥官,他……他在拆那管子。”
男孩激动地抓住阿蛮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她的肉里。
阿蛮的心脏狂跳,几乎要撞碎胸骨。
她死死盯着天空,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第一道裂痕出现后,就像是引发了连锁崩塌,蛛网般的裂痕以惊人的速度在巨大的暗红色光柱表面蔓延、扩散。
构成光柱的能量流不再是稳定地向下流淌,而是像被掐断了源头又遭到反噬的毒蛇,开始疯狂地扭动、溃散、相互冲撞。
“噼里啪啦……轰隆隆!!”
密集的碎裂声和能量爆炸的闷响连成一片,仿佛有亿万怨魂在光柱内部同时发出最后的尖啸与哀嚎。
那不再是单纯的能量崩解,更像是一种禁锢了万古的邪恶结构,正在被从根源上暴力拆除。
终于,在一声仿佛星系崩灭般的、无声却震撼灵魂的巨响(这巨响直接作用于所有生灵的意识)中——
那道横贯了不知多少岁月,吞噬了虫界无数生灵生命与希望的暗红色虹吸光柱,从顶端开始,寸寸断裂,节节崩溃。
如同被斩断了根系的魔树,庞大的光柱结构从上至下,化作亿万块暗红色的能量碎片,如同一场逆向的、毁灭性的流星雨,朝着四面八方迸射、消散…
禁锢……碎了!
枷锁……断了!
而就在光柱彻底崩解的瞬间,奇异的事情发生了。
那些崩碎的能量碎片,并未全部湮灭,其中一部分较为纯净的、原本就属于虫界的生命本源能量,在失去了虹吸的强制约束后,化作无数温暖、柔和的淡绿色和乳白色光点,如同春日里最具生机的细雨,飘飘洒洒地从天空降落。
生命之雨!
阿蛮下意识地伸出手,一点温润的绿色光点落入她的掌心,瞬间融入。
一股难以言喻的、久违的活力,如同微弱的电流,从掌心迅速蔓延至全身。
连日来的饥饿与疲惫仿佛被冲刷掉了一丝,干渴到冒烟的喉咙里,竟然自发地分泌出了一丝清润的津液。
“阿姐!草,地上长草了。”
男孩惊喜地叫喊着,指向石缝。
阿蛮低头,只见那株早已被判定死亡、干枯得如同标本的沙棘根部,一点倔强的、鲜嫩的绿意,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破开坚硬的沙土,舒展出一片小小的、带着鹅黄色泽的叶片。
它在依旧干燥的风中微微颤抖,却散发着无比磅礴的生机。
不仅仅是这里。
在整个虫界广袤而残破的土地上,奇迹正在同步上演:
东域,干涸的河床: 幸存者们目瞪口呆地看着河床底部龟裂的泥土中,开始“滋滋”地渗出清澈的水珠,很快汇成了小小的溪流。
南疆,被酸雾腐蚀的雨林废墟: 一个断了腿、倚靠着焦黑树桩等死的老猎人,忽然感觉断骨处传来一阵剧烈的、却让他热泪盈眶的麻痒——那是骨骼和血肉在渴望重生。
北境,永冻的冰原: 雪白的狼群停止了不安的徘徊,它们仰起头,对着那消散的光柱和洒落的生命光雨,发出了悠长而欢愉的嚎叫,声音在冰原上久久回荡。
……
虚空战场,星盟旗舰“燎原号”残破的主控室内。
“咳咳……噗!”
叶红鲤猛地咳出一口带着机油味的、暗红色的液体。
她的机械义眼彻底报废,冒着黑烟,半张脸被冷却液和血污覆盖。
为了支撑到最后,她过度榨取了这具半机械化躯体的潜能,此刻无数神经接驳端口传来烧灼般的剧痛。
但她残存的、属于人类的左眼,却死死盯着主屏幕上那条代表虫界虹吸能量的、断崖式下跌并最终归零的曲线,以及旁边另一条代表虫界本身生命体征的、虽然微弱却坚定向上翘起的曲线。
“报告……叶指挥……”
通讯兵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充满了狂喜:
“虫界……虫界全域生命信号回升,大气能量毒素浓度正在快速下降,我们……我们成功了,虹吸……被斩断了。”
叶红鲤的身体微微后仰,靠在冰冷的椅背上,遍布裂痕的嘴角,极其艰难地,却又无比清晰地,向上扯动了一下。
成功了。
那个疯子……不,那个家伙……他真的做到了。
她想起苏沉舟最后传来的、断断续续的精神波动里那份决绝,想起自己按下最终授权时指尖的冰冷与滚烫。
所有的计算、所有的风险、所有的牺牲……在这一刻,都有了答案。
“……发布……全域广播……”
她每说一个字,胸腔都传来撕裂般的痛楚,但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以星盟联军最高指挥部的名义……通告虫界所有幸存区域……”
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用尽最后的力气,清晰地吐出那句话:
“万古虹吸已断,虫界……自由了!”
……
广播的信号,穿越了仍在负隅顽抗的零星虫群,回荡在西荒戈壁的上空。
阿蛮抱着孩子,一步步走出废墟,站在了久违的、似乎也变得柔和了一些的阳光下。
她看到远处,更多的幸存者相互搀扶着走了出来,他们仰望着不再被暗红遮蔽的天空,脸上混杂着泪水、迷茫,以及劫后余生的、不敢置信的狂喜。
有人跪在地上,疯狂地亲吻着开始变得湿润的泥土;有人相拥而泣,发出压抑了太久的痛哭与欢笑。
风,依旧在吹,但那股令人作呕的、生命被抽干的铁锈味,正在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泥土腥气、草木萌芽和……希望的复杂气息。
阿蛮低下头,看着怀里不知何时醒来、正睁着乌溜溜大眼睛好奇张望的最小的孩子,又伸手轻轻触摸了一下岩壁上弟弟留下的最后一道刻痕。
“小石头……”
她声音哽咽,眼泪终于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干涸的土地上,却带着温度:
“你看见了吗……天上的管子……没了……真的……没了……”
远处,不知是谁先起了个头,断断续续地,唱起了一首虫界流传了不知多少代、几乎已被遗忘的古老歌谣。
歌声起初微弱,但很快,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进来,声音渐渐汇聚,变得雄浑而悲怆,却又蕴含着新生的力量,在这片饱受创伤的土地上空隆隆回荡。
那是埋葬旧时代的挽歌,亦是迎接黎明的号角。
沙棘的嫩芽在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应和着这生命的合唱。
而在虚空之中,某块漂浮的虫巢巨大残骸上,一株凭借阿木残留菌丝和苏沉舟逸散能量而顽强存活下来的、闪烁着微弱金黑光芒的奇异藤蔓,悄然舒展了一下它的第一片叶子。
新的时代,伴随着断裂的枷锁与洒落的生命之雨,在这一刻,正式掀开了它的第一页。
……
(第102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