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路偏师的捷报与江东沿海日渐绷紧的布防图,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在吕布心头漾开圈圈涟漪,却并未久驻。相较于海疆的奇袭,他更需夯实这新生帝国的根基,撬动那数百年来板结如铁、垄断才智与晋升之途的顽石——士族门阀。蒋钦在海上搅动的风波,终是奇兵,而邺城书院中酝酿的变革,方是正途,是足以撼动天下格局的洪流。
这一日,吕布轻车简从,仅带数名贴身狼骑,悄然驾临邺城书院。书院坐落在邺宫东南,原是前朝一处皇家园林,吕布下令改建,由将作监负责,耗费府库钱帛,历时年余方成。白墙青瓦,掩映在苍松翠柏之间,少了官署的威严,多了几分静谧与肃穆。院中博士、学子所领俸禄、廪饩,皆由少府与度支尚书共同核定,从太学专项用度中支取,账目清晰。
吕布未着冕服,只一身玄色常服,踱步于书院廊庑之间。空气中弥漫着新墨与竹简的清香,隐约可闻讲堂内博士抑扬顿挫的讲经声,以及学子们或激昂或沉稳的辩难。他行至一扇雕花木窗外,驻足静听。
室内,并非在探讨玄虚的经义,而是就着摊开的《禹贡》图,激烈争论着徐州水患后的河道疏浚、屯田区粟种选育、乃至边郡与内地盐铁转运之利弊。发言者声音年轻,带着未经世事的锐气,却也引经据典,条分缕析。吕布微微颔首,他要的,非是皓首穷经的腐儒,而是能明体达用、佐理实务的干才。
“陛下。”低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吕布回头,见是钟繇与陈群联袂而至。两人皆穿着半旧的儒袍,面带疲惫,眼中却有着与书院氛围相融的专注光芒。
“元常,长文,不必多礼。”吕布摆手,目光依旧扫过窗内那些年轻而专注的面孔,“看来,书院气象初成。”
“托陛下洪福。”钟繇躬身道,“依陛下前旨,书院不仅教授五经,更增设算学、律学、农工、地理等实科。然……学子来源,仍多限于北方士族及军中将领子弟,寒门俊彦,虽有慕名而来者,然路途遥远,资斧艰难,十不存一。”他所言资斧,即盘缠,确为寒门学子难以跨越的门槛。
陈群接口,语气更为直接:“陛下欲破门第之限,广开才路,其志可佩。然如今选官,州郡察举,权仍操于地方守令及豪强之手,彼等岂会自断根基,举荐寒素?纵有贤才,无由上达。”
吕布默然,转身走向书院深处专为他预留的一间静室。室内陈设简朴,一榻,一案,数卷书册而已。他示意钟,陈二人坐下。
“故,朕召二位前来,所议‘策试取士’,绝非一时兴之所至。”吕布开门见山,指尖在案几上轻轻一点,仿佛敲在某种无形的壁垒之上,“察举之弊,朕深知之。所谓孝廉、秀才,几成世家大族囊中之物。长此以往,朝廷何以得人?寒门何以出头?”
陈群沉吟片刻,道:“陛下, ‘策试’之法,古已有之,然多流于形式。若欲行之有效,需有定制。臣与元常初步议定,可命朝廷定期(如每年或每两年一次)于邺城举行考试,由陛下或指定重臣出题,内容需涵盖经义解诂、时政策问、算术律令,乃至简要的兵略推演。应试者,无论出身,只需身家清白,由地方官府或军中将领具保,皆可报名参试。”
“报名者往来路费、在邺食宿,如何解决?”吕布问到了关键。
钟繇显然已思虑良久,从容答道:“可设立‘应试资费’,由朝廷少府与度支尚书共同筹措。一部分源自陛下内帑拨款,一部分从各州郡上缴的赋税中划出微量比例,专款专用。学子报名时,可凭地方或军中保书,至指定驿站领取凭证,沿途驿站及邺城指定客舍,凭此凭证提供基本食宿,费用由朝廷统一结算。如此,可解寒门学子后顾之忧。”这套流程的设计,旨在确保资源来源明确,使用规范。
“考题与评卷,又如何确保公允?”吕布再问。
“考题由陛下钦定,或由陛下指定重臣在密闭环境下拟就,严防泄露。评卷则糊名誊录,由书院博士、朝廷精选之翰林待诏共同批阅,各科分开,取其优长。最终录取名次,需经陛下御览钦定。”陈群答道,“录取之后,并非即刻授予显宦,可先入枢密阁、尚书台、或下放州郡为郎官、令史,观政实习,再依其表现擢升。”
吕布细细听着,脑中已勾勒出这新制度的雏形。他知道,这绝非一蹴而就之事。“此法若行,必遭非议。阻力不仅来自地方豪强,朝中衮衮诸公,恐亦多有不满。”
“陛下圣明。”钟繇面色凝重,“此举无异于掘士族之根基。彼等必以‘背离古制’、‘重术轻道’、‘扰乱清议’等由,群起而攻之。甚至……暗中阻挠学子应试,或于评卷、授官环节设置障碍。”
“朕知道。”吕布眼中闪过一丝冷厉,“然,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大燕初立,欲扫平南逆,混一宇内,非有源源不断之新血不可。此策,非仅为了寒门,更是为了这大燕天下!”他顿了顿,决然道:“即日起,便由你二人总领此事,拟定详细章程,包括应试资格、科目设置、考题范式、评阅流程、授官细则、以及所有钱粮用度预算,给朕列个条陈上来!所需启动资费,先从内帑拨付,朕倒要看看,谁敢伸手!”
“臣等领旨!”钟繇、陈群肃然应命。
就在吕布于书院静室与心腹重臣谋划科举雏形之际,邺城各处高门大宅的深处,也并非波澜不惊。
侍中甄俨府邸的密室内,烛光摇曳。几位身着华服、气息沉凝的官员正低声交谈,面色皆不轻松。
“听闻,陛下今日又去了书院。”一人缓缓开口,指尖摩挲着温润的玉扳指。
“哼,与钟繇、陈群那两个‘幸进’之辈,闭门密议良久。”另一人语气带着明显的不屑与忧虑,“所谋者,无非是如何动摇我等根基之事。那所谓的‘策试取士’,怕是真要付诸实施了。”
“无论出身,皆可考试授官?岂非天下大乱!”一个略显激动的声音响起,“工匠、农夫之子,若也能登堂入室,与我等并列朝班,成何体统?圣人之学,尊贵何在?”
甄俨相对沉稳,他摆了摆手:“诸位稍安勿躁。陛下锐意进取,非常人可及。然,制度之行,非一日之功。即便陛下强力推行,其中环节众多……报名、资费、考题、评阅、授官,何处不能‘斟酌’?”他话语中的未尽之意,在座众人皆心领神会。
“甄侍中所言极是。我等需联名上奏,陈说利害。同时,各家也需约束子弟,近期谨言慎行,埋头经史,莫要授人以柄。至于那书院……哼,且看它能招揽到几个真正的‘英才’!”
类似的密谈,在邺城数个角落悄然进行着。一股无声的暗流,开始在新政的曙光尚未普照之地,悄然涌动。
半月之后,一份由钟繇、陈群联署,详细罗列了“策试取士”各项规程与用度预算的奏章,正式摆上了吕布的御案。与此同时,另一份由十余位出身河北、河东大族的官员联名上奏的谏疏,也几乎同时送达。谏疏中,言辞恳切,引经据典,痛陈“策试”之弊,认为此举将导致“礼崩乐坏”,“士农工商失序”,恳请陛下“恪守祖宗成法,以清议选士,则天下归心”。
吕布将两份奏章并排放在一起,目光冷峻。他仿佛能看到,一边是钟繇、陈群等人描绘的、充满生机与未知风险的未来图景,另一边则是盘根错节、绵延数百年的旧有秩序筑起的高墙。
他没有丝毫犹豫,取过朱笔,在那份关于“策试取士”的奏章上,用力批下一个“可”字。随即,又在那份联名谏疏上,冷冷批道:“朕意已决,毋复多言。着有司按章程办理,敢有阻挠新政、阴怀异志者,无论官职,以律严惩!”
掷下笔,他起身走到殿外。暮色四合,邺城华灯初上。他深知,这道闸门一旦开启,涌出的将是难以预料的力量,也将冲击着这个帝国固有的堤坝。但统一天下的漫漫征途,不仅需要锋利的刀剑,稳固的粮草,更需要打破那无形却坚韧的壁垒,让才智的活水,能够遍泽这片广袤的土地。
他仿佛能听到,那来自士族高门的不满低语,正与书院中学子们的朗朗书声、以及无数寒门士子得知消息后那压抑不住的期盼与激动,交织在一起,构成这个时代变革前夜,独特而复杂的交响。科举的雏形,已在他手中悄然塑成,接下来,便是看它如何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顶住风霜,生根发芽。